进了这窝洞之后,我的噩梦变成了无尽的五种毒虫。
嘶嘶挲挲。
我只好慢慢学习克服,半夜不敢睡,我便白日睡。
还发现,它们若咬了我,伤口破血,渗出的血珠竟会惊退蛇虫鼠蚁,以我为中心退成规整的圆。或许它们不喜欢这股味道?
不过我流的血好像跟以前不太相同。干涸凝固后,成淡粉色晶簇,像极了母亲妆奁里的珊瑚簪。
这就是血晶吗?
慢慢地,我强迫自己和蛇虫共存,将恐惧锻成刀刃。我怕它们,可我不得不面对他们。
我实在太恨了。
每一次将蛇剥皮抽筋的时候,我就想象在手刃仇人。每一个步骤,我练习了几千次。
父亲救母亲时,与大力士脑袋擦肩而过的小剑,倘若射中了呢?
我奋力刺向神秘人的那把刀,倘若刺中他心脏了呢?
按父亲的意思,我自障崖山跳下,再往东有蟒川,沼瘴林,便是药王谷与灵蛇虫谷的分界线。过了药王谷,就有人烟生息。
我还有爷爷姑姑,也许都活着。万一还在异域种奇花呢?
在仇人眼里,只有父亲还知道血晶煞的去处,他们或许不会轻易杀他。万一父亲还活着,万一呢?
我不断给自己希望。
只要我活着,便有机会找到他们报仇。
继续往前走,继续往前走。
(六)
我遇见一个老婆婆。奇怪,她独自住在这深山密林间。
原本见一座小木屋,以为没有人,打开门时,我吓一跳,她亦吓一跳。
看她头发花白如六十岁老妇,面容却如三十岁大姨,身形也灵敏矫健。
她养了一只雪腓兽,我曾在父亲书房的图鉴中看过。
这兽,形状如貂,通体雪白,小到能随便藏在袖中。嘴尖如狐,两颗獠牙,利爪如猫,划人便是一道口子。
它怀孕了,生了一只崽崽,叼着崽崽,让婆婆抚摸。而婆婆不懂其习性,便没摸。
这意味着主人不认可,雪腓兽便要咬死它的孩子。
我救下那只小的雪腓貂,用血养它,反正我血多。雪腓兽爪有毒,它给了我一爪,我没什么反应。
婆婆看见,哈哈一笑,说你一定就是无相陵的人吧。她听了我也身中血晶煞,便叫我留在这里陪她。
她笑得张狂,诋毁我的亲人:
“你以为你们白家是什么好东西?你且出去打听打听,无相陵灭门后,世人一定拍手称快,就如当初灵蛇虫谷覆灭之时。”
她说我的血晶煞还差一半,而她知道。
原来当年医家,分为医、巫。医有十科,巫有二科:祝由、禁术。
“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 药王孙阙与巫医闾公同出一门,却分道扬彪。
药王那边,天下敬仰。而闾公,医门出身,癫癫狂狂穷其一生,只爱钻研毒性毒物,阴蛊种巫。
闾公潜心以五毒习性之人心脏血供养莲花,五种毒虫毒液萃取晾干成冰晶,再加一味陨化矿石,炼制出血晶煞蛊种。
婆婆又是苗巫,炼出的蛊种,便是她以巫祝之方施下诅咒。蛊种无数,第一颗是婆婆自己为闾公以身试成。
名震天下的灵蛇虫谷,毗邻无相陵。
无相陵气候更合宜,我爷爷培育奇枝艳种,罂花粟草,为闾公的钻研提供物料。所成蛊种毒物秘术,闾公卖给绝命斋,为黑市高价所求。
正道之人,纵是他们也做背地勾当,又怎能在明面上允许阴毒门派盛行人间。官家围剿,正派清扫,灵蛇虫谷首当其冲,顷刻崩塌。
残余蛊种,闾公临终前送到了无相陵,赠与我爷爷,曾称:“若始皇帝在世,亦求。”
但他们该想不到,我父亲早有预见,清扫门庭,改头换面。爷爷投奔姑姑,行迹不知所踪,剩余蛊种未知何处。
……
婆婆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给我讲故事,我感觉她精神也不太正常。
她有时暴躁,有时温柔,有时糊涂,有时清醒。
而我学会了虚与委蛇,从她那里得到想要的:我父亲让我吃了蛊种,但还不够,差一味“祝”。
婆婆取出她的血,又莫名其妙带我跳大神。
我昏迷之时,好像被她割开我颈上的血管,以她掌心之血从我伤口浇灌。
她说:“这样才算大成了。”
即使将来我还是会老死,但容颜凋缓速度异于常人,受伤也会恢复得很快。
从今后开始,我不算是正常女子,不再有月信,不可以生儿育女。
她有一次疯疯癫癫,突然掐住我下巴:
“你闻闻我身上的香,摸摸我滑嫩的脸,睡遍美少年却不用生半个崽,难道不痛快?”
“这血多妙啊,剜出来能救病鬼,抹刀刃上能屠一城……你与我何苦当个劳什子医仙?”
她有一次扯开衣襟,露出胸脯:
“瞧瞧这些女子!怀胎十月落个血窟窿,为妻为母终生桎梏……”
“哪比得上我这身子?六十载春秋过去,勾勾手指照样有儿郎为我拼命!”
她嗓音忽而甜腻如蜜,忽而沙哑似砂纸磨骨:
“等你毒死第一个负心汉就懂了,什么仁心圣手,哪及得上操纵生死的滋味……”
“啧啧,你长得这幅容貌,再过十年,卖笑都能魅惑半个江湖。”
她笑得愈发欢畅,用血在墙上画出一笔扭曲倒影:
“你说,这是毒蛊吗?这分明是仙方!是秘术!是始皇在世,一生所求!”
她简单跟我说了种蛊的方法。
但是那个巫术跳大神的唱词,被我搞忘了。
因为有很多字我都不认识。
母亲还没来得及教会我这世上所有的字。
不过无妨,我迟早会学会。
父亲也许将术书藏在无相陵小石潭水下面的盒子里……
尽管他不肯告诉我,可是无相陵的每一个角落,我又怎会不熟悉。
(七)
婆婆主动撵我,让我一直往东走,穿过毒瘴,就是药王谷。
临走,她还叮嘱我要有心机一些,不要杀了药王,要取代他,让药王谷声名扫地。
她说单方面替闾公收我为奴,教我利用美貌,勾引皇帝,成祸国妖王,重振灵蛇虫谷。
……
越来越离谱,她自己做不到还敢让我去。
谁在乎呢?
什么巫医神医,天下第一,都比不上我先要手刃血仇。
不,手刃仇人,也太便宜他们了。
死去远远比我所经历的痛苦要轻松万倍。
他们想得到什么,我便毁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