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夫本来就是个畏首畏尾之人,听到我一番话,他吓得舌头都大了:“什……他们是官府的人?”
“至少有一个曾经做过不良帅。”
“曾经做过?就是说现在不是啰?那有什么关系?问题是他们愿不愿帮忙。”
“听我说老宋,这几个人都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的角色。他们要是知道了村子过去那些破事,后面就没完没了了,你也不想惹上外面的人吧?”
这句话起到了我预期的效果,大夫再一次被其怯弱的本性拿捏得动弹不得。
“这……毛菩萨那边怎么办?”他最后坚持了一下,与其说是要跟我强辩,不如说是在寻求我的意见。
“死人是不是毛菩萨挖出来的还不确定呢,干嘛自乱阵脚。毛菩萨已经有几十年没靠近过村子了吧?”
宋大夫抬头看向我,换了一副久违的说教嘴脸:“醒之,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见过毛菩萨?”
我先是一愣,接着不得不板起脸掩饰自己的窘迫,大夫说得一点没错,我刚才夸夸其谈的东西,其实早在我出生之前就踪影不见了,我只是听着它的传说长大而已。
“没有,从来没见过。”我心有不甘地承认,本以为大夫会乘机奚落我一顿,但是从他语气里只听到了真情实意的关切:
“那你要留心接下来我说的话了,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象毛菩萨的……它都跟你所想不一样。千万不要用你的想法揣度它,更不要动与它较量的心思,要是你听到它的声音,听到它出现的传闻,就赶紧跑。因为当你见到它,你知道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时候,就太晚了。醒之,记住我的话,它是神,我们是蝼蚁。”
我很想嘲弄一下这个懦弱的老郎中,但是与他相对时,我却什么挖苦之词也说不出口,因为这个贪鄙无厌之徒此刻是真的在为我着想。有时候我会忘记了,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关心我,虽然他这样做的原因,仅仅是怕自己几年培养付诸东流。我从来不是个好学生,宋大夫肯定对我有诸多不满,就像我对他有诸多不屑,但他确实在关心我,在这么一个地方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还有,最近不要去找游轸,张广定,还有马婆,我知道游轸会找你的麻烦,不要理他,尽量避开那三个人。”这几句话宋大夫说得尤为慎重,我差点以为自己是被大人告诫的小孩。
“这么说……毛菩萨真的是为这三个人回来的?”
大夫重重出了口气,轻摇的头颅在浓雾中仿佛一块摇摇欲坠的悬石。
“你不觉得那几个人都有问题吗?他们是最后活着的人了,村里当年见过毛菩萨的,就只剩下他们了。”
在我的印象中,游轸,张广定和马婆无疑是剪子村里年纪最大的人,他们就像是从这座村子里生根长出来的一样,早已同这个地方融为一体。
游轸可能是村里第一个体面人,在他的内侄王岱从他手中接过第一大户的名头前,游家曾经风光过好几十年。然而对我来说,游轸只是一个乖戾的老人,他就像这座村子,每年都在越来越老朽,却永不毁灭。他不像王岱,王岱让人厌恶是因为他总是透着与村子格格不入的险恶,而游轸,他的阴毒是根植在村庄腐壤里的,我甚至觉得,游家的钱上都带着村里泥土的臭味。
游轸是村里带头对我恶言相向的人,但我并没有特别恨他,因为其他人做得并不比他少,而且我认为他有恨我的理由,或者换种说法,我们两个,有相互憎恨的充分理由。
至于张广定,他不过是游轸身边一条仿若鸡肋的老狗。而在胥肆活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老混混也主动巴结着胥肆,他不介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反正他已经老到不可能从头开始了。张广定很潦倒,而这种潦倒都是他咎由自取。张广定的一生都是在摇尾巴跟露獠牙之间来回摇摆,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一件事:当你足够落魄,你可以放得下许多东西。
比较让我头疼的是马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她是一个好人。她总是笑吟吟地主动找我说话,在口头上毫无意义地嘘寒问暖。
马婆是个孤老太太,听说她的儿子很早以前就死了。但所有人都很喜欢马婆,因为她实在很会说话,会说体贴,温馨,但是无用的话。这些话从一个风烛残颜的老太太嘴里说出来总能让人大感欣慰,直到你发现她刻薄的内心,她其实只是在用这一套言辞讨生活而已。每次我看见马婆,感觉都像是吃了一口已被别人嚼烂的菜根,还留着别人口腔的温热,你以为能品出本来滋味,其实那都是别人口里留下的。所以我戒备着马婆,但我对她恨不起来。一个习惯了冷言冷语的人,总会不自觉地寻找和善面孔,哪怕他知道这种和善是假扮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