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氏缓缓起身,依旧是面无表情,“臣妇不敢。”
此番行事实在太驳中宫颜面,左右内侍见之互递眼色,皆对这位边关而来的将军夫人嗤之以鼻——娘娘如此抬举,竟不识趣。
程徽音亦暗自惊诧,母亲素日里温柔如水,何曾有过如此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态。
正思绪纷纭之时,忽闻轻笑盈耳,循声抬头。但见皇后娘娘展颜,香靥凝羞一笑开,蛾眉弯弯,珠钗微颤。
“你实怨本宫,幼时便是如此,每生闷气,则颦眉捻袖,至今仍是未改。”
程徽音闻言,侧目而视,恰见母亲捻袖之指骤然僵住,倏尔,皇后探手相握,“且入内叙话。”
程徽音恭随两人之后,不知为何,忽而忆及那日雨夜与三皇子…到底是皇后所出所养,待人待物实在是神韵颇类。
入得正殿,皇后踞于宝座之上,程徽音随母后坐在圈椅。皇后扬了扬手,众侍从皆被屏退,大殿之内,唯余三人。
及至此刻,皇后凤目方落于程徽音身上,“这便是音儿?同你幼时竟是这般相像。”皇后眼睛亮亮,看着程徽音,欣喜溢于言表。
偏皇后越是喜爱,越让陆氏如临大敌,她扭头侧目女儿,“臣女诞此女时颇为艰难,未足月而产,血崩几殆。”
“幸蒙上天垂怜,终是从鬼门关逃了出来。我与夫君视若珍宝,惟愿她此生安然。不想今番蒙皇恩青垂,将徽音召进宫来。若是臣妇可以决断,宁死不容她履此刀锋。”
此话说得太重,字字句句毫不掩饰锋芒,竟将天恩斥如虎狼。虽斧钺加颈之语,亦不过如此。
皇后听闻依旧不气不恼,“云舒,别来数载,你倒是与少时相较丝毫未变。”她端起茶碗,用茶盖儿轻拨浮叶,抿了一口,“其实,你与我,何尝不是同一种人呢?”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皇后由“本宫”变为“我”,岂非透着此番由衷之感慨?
“你逐“自由”如痴,本宫求“君心”若狂,有何区别?皆是作茧自缚于心底之欲罢了。”
陆氏容色寂然,“臣妇与娘娘殊异,至少臣妇得偿所愿,而娘娘自登于凤位,自与圣上登于万峦之巅,可曾再得到过圣上全心相待?”字字句句如凌厉之锋,直直戳人心窝。
“你是对的,父亲亦是对的,我不该嫁给他。”皇后置茶碗于案几,定定看着茶叶上下沉浮。
陆氏默然,或许也意识到情急之下所言太重,只得轻声叹了口气,“罢了,往事已矣。”
皇后将茶盖儿合上,微微阖目,“未逝也。”
话落,皇后召来贴身婢女,令其引程徽音去见公主。临走前,皇后亲为程徽音整理发髻,簪以早备之玉兰簪。
白兰玉,恰是母亲平生最爱。
至此,这茫茫大殿便惟余两人,六棱花槅渐掩。陆氏未及回身,忽闻砰然巨响。
待回头,方见凤冠委地。
这世上最为尊贵的女人,一国之母。
直直跪在了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