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打断他:“王上是想说,您不能杀他,因为他是衡泱泱从母国带来的人,是朝挽从小到大的玩伴?所以您为了不让她母女二人伤心,便可任由那人随意践踏自己的国人,甚至是对华纪有功之臣的夫人与女儿!”
“王上未免太过偏袒你的人。”
话毕,一室静谧,落针有声。
少女坦坦荡荡的声音回响在大殿:“无论如何陈将军都是华纪的功臣,若让华纪百姓们都知晓他们尊敬爱护的国君竟是如此不顾大局之人,对功臣家眷冷漠至极,不闻不问,百姓必会寒心。”
“君子以人为本,以民为重。一个国家若失了民心,没了依仗,那便也不会需要国君的存在了。”
朝颜也未想到,自己初次对这个亲生父亲说如此多的话,居然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她叹了口气道:“望王上在庇佑自家人的同时,也要顾念天下百姓。相信您比朝颜更明白,身居高位,许多事不是想做便做的,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做错事也总有败露的那一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朝颜!”朝穆严厉唤她,眉头紧蹙:“孤不知该说你天真还是太过肆意妄为。你莫要以为自己有和亲公主的身份做靠山,孤便不会惩戒你,任由你在此处放肆,对孤指指点点!”
二人明晃晃对峙,谁都不愿落下风。
就这样僵持了须臾,朝穆深黑的眸子看着少女倔强却清亮的眼睛,又忆起故人模样。
就这样,原本气急败坏的他眼底慢慢透出一抹隐藏许久的柔情。
朝颜失望透顶,不愿再纠缠,“纵使会惹王上不悦,我还是想请王上明鉴,将杀人凶手抓入大狱严惩不贷。之后您想杀我也好,剐我也罢,您是君我为臣,若王命要我死,我是万万不敢违抗。”
“不过,纵使杀了我,还会有无数个我,一直纠缠不放,直到王上对天下人一视同仁为止。”
朝穆没接话,淡淡听完朝颜发泄后,也不惩戒她,只是冷冷吩咐人将她送回闻昭宫,并下王令说三日后便启程送朝颜去普桑和亲。
时间转瞬即逝,眨眼只剩两日,朝颜等了朝穆一日,确认他没有任何行动后,朝颜灰心失望。
看来王上是要包庇到底了。
若想帮陈诗报仇,便只有最后一个法子。
既然朝穆无法下决心,她便替他狠心做个决定。
夜里,朝颜唤羽堇见面,二人精心策划了一场破绽百出的复仇计划。
临走时,朝颜拉住羽堇的衣袖,吩咐道:“此事办完,你便离开华纪。”
“属下若走了殿下该怎么办?”
朝颜垂眸笑了,从桌案上掏出一封写好的信件递给少年,笑道:“我本意不是让你逃命,是有一重要之事要交给你做。”
……
两日后,有侍人在洒扫时,于雪宫池塘发现了赵虔被浸泡一夜而浮肿变大的尸体。
衡泱泱带着护卫径直冲到闻昭宫时,朝颜正伏在桌案前,拿着针线在丝帕上一针针绣着兰花的枝叶,模样悠闲。
“是不是你!朝颜,你这贱蹄子,定是你干的好事!”衡泱泱见到赵虔的尸体,整个人疯疯癫癫,已经没了王后的稳重,变成一个满口胡言的毒妇。
朝颜放下手中帕子,缓缓抬眸,冷漠瞥了她一眼,丝毫不在意她所言。
衡泱泱抬手指着少女,歇斯底里喊:“是你杀了赵虔!”
朝颜莞尔,起身走向她,不忘行礼,唇角带着讥笑:“无凭无据,王后可莫要污蔑。”
衡泱泱看着面前少女盛气凌人的模样,波涛汹涌的怒气一涌上头,她皱着眉,恶狠狠道:“早只你会长成如此恶毒模样,当初就不该看你年幼而留你一命!”
衡泱泱气急败坏后说出这句奇怪言语,见朝颜看她的目光带着非此等年龄该有的炙热狠辣,她顿时闭唇不语,生怕自己再说出什么惹人生疑的话。
朝颜不知她话何意,但又明白这衡泱泱绝不是第一次放任手下人为非作歹。
她路过衡泱泱,停在女人身侧,眸中带着淡淡的杀气,“王后莫要以为我嫁去普桑,你便能在华纪高枕无忧了。”
“若王后日后还会包庇手下人做恶事,或许将来也会沦为与赵虔一样的下场。”
“你在威胁我?”衡泱泱不可置信。
朝颜此时已越过她,随意留下一句“哪里,朝颜不敢。”便让侍人将其请离闻昭宫。
侍人将人请出去,果断紧闭闻昭宫殿门。
被拒之门外,衡泱泱被气得不轻,纤细的手指紧握成拳,她眯起狭长的眸子,盯着朝颜进殿的背影看去,心里暗暗下了决定,随即气冲冲地跑回雪宫,拎起狼毫写下一封告状的暗信,派亲卫快马加鞭送回普桑。
为了让朝颜不痛快,衡泱泱换了身艳丽的裙装,哭得梨花带雨,专程又跑到朝穆耳边煽风点火寻求怜爱。
还添油加醋告了朝颜一状,本以为朝穆能一气之下减少朝颜的嫁妆,不料最终只换来男人不耐烦的摆手,冷道:“只是一个侍卫,若你与挽挽身侧缺人了尽管与孤说,孤派十个补给你便是!”
未得到想要的,衡泱泱灰溜溜地跑去朝挽的雪宫躲着不见众人,表示抗议。
朝颜明日就要启程去普桑是人尽皆知的,朝穆不打算也不能对朝颜做出任何惩戒,他忆起那日少女倔强的眼神,便猜出是朝颜干的,但迫于愧疚,出于她的身份,他也不打算深究。
既然衡泱泱如此不识大局,朝穆也不再宠她哄她,任由她自己在那赌气。
毕竟衡泱泱嫁到普桑也十多年了,朝穆对她的性子也摸得差不多了,往日几人小打小闹、争风吃醋他不管,可如今朝颜要和亲,代替的是整个华纪,他必须站出来保护她。
反观被普桑抛出来的衡泱泱,他只能暂放一旁。
他对朝颜纵容,也算是作为父亲,对女儿最后的、唯一的补偿。他不敢求朝颜与他有多深的父女之情,只希望来日在九泉之下能求得妤泉的一丝原宥。
*
一切事毕,朝颜也可以安心离开华纪。
翌日辰时,用完早膳,朝颜便被众人拉到内殿,由宫中掌管结亲之礼的掌事嬷嬷在面上描眉画眼,一刻钟后,朝颜再睁眼,看着铜镜中的人微微出神。
长眉入鬓,面上粉白,眉眼黛黑,薄唇上一点朱红,似冬日芬芳的红梅,唇角两点黄豆般大小的金箔贴在眉眼间,给本就明艳的人增添了一丝妖娆。
此为婚嫁习俗,用来修饰面庞的花靥。
平日里不喜上妆,穿得简便,如今忽然被人侍奉,盛装打扮一番,朝颜有些不习惯,双手捧着羽扇前行,每行一步,动作都格外僵硬不适。
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已换上由华纪最好的绣娘耗费将近一年而制成的、独一无二的凤冠霞帔。
外侧身披大红香云纱,内里穿着由金丝而制成的凤鸟花卉纹云锦裙裾,肩披长带,风拂纱动,宛若燕尾栩栩如生。
满头青丝被梳成高峨髻,其上戴着顶珠翠金冠,在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辉。颈间一串黄金玛瑙松石链将她本就娇嫩的脖颈衬得如雪般白皙净润,脚下踩着一双镶满珍珠的绣花翘头履。
从上到下,由里到外,无一不精致华美。
百官见此,都忍不住感叹这场送亲宴定是华纪古今最罕见最盛大的场面,光是那件嫁衣,便足足耗费万金。
于金銮殿前行了隆重的跪拜之礼,朝颜告别了国君,便在槐夏的搀扶下上了那座奢华的轿撵。
随着一声号角吹响,吉时到,队伍启程。
漫漫长街,人群涌动,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几百号人抬着国君为公主准备的嫁妆踏上出城的路,场面极其壮观。所抬木匣中装有诸多不为人所见的奇珍异宝。
光是嫁妆单子上记载的便有几样珍稀的金银珠宝,更有仅王公贵族才能使用的丝绸布品,纯金打造的家具器皿,红床红棺,从生到死,所需用品一应俱全。
大国嫁女,场面极为震撼。
这不仅仅是父亲对女儿的愧疚宠爱,更象征着一国不容侵犯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