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不到五日便是元朔之日了,燕国整座城池却因木炭之事陷入深沉的悲寂,毫无半点临近年关的喜悦庆贺之感。天公不美,貌似是在为百姓们喊冤,连着多日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压在枝头落了满地。
自从上次与娄卿旻在酒肆一别后,朝颜心灰意冷,彻底与他断了联系,便没再去找他练武,但学武之事是她自己提出的,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她索性向王后讨要了把箭矢在自己院中练箭,时常从早练到晚,似是入了迷。
因刻苦练箭,她便也没时间去去寻仲清先生,又想到燕晤也在,她也没有再去藏书室的心思。
就这样安然无恙地过了一日,宫内宫外便传开些流言蜚语,说左师大人与大司寇带着兵马去搜了王酉铭的祖坟墓穴,搜出许多半湿半干的木炭,又将淮山脚下的碳灰也挖出来做了证据。
燕融得知后大怒,下令查抄王氏各个宗族,将他们这几年得来的俸禄悉数上交充到国库,就连王堃的盐官一职也被罢黜。
王堃父亲仍当任文官,但已经成了空有名头无实权的人。
为此王酉铭曾去大殿上请罪,主动革去官职,要留在府门面壁思过,日日食素为百姓们祈福。
众人皆知他这是故作姿态,以退求进,眼下假装不爱名利主动退出,日后定会抓住机会重返朝堂。
也不知是从前错怪姜贯的内疚还是出于对人心的拉拢想要补偿,燕融居然特意下了王令让姜宣同取代了王堃的盐官之位。
朝颜知晓后心中很纳闷,不理解燕融此举意义何在,但也特意给姜宣同送去了贺礼。
由于这是国君亲封的官职,姜家一下子多了不少赏赐,不仅如此,还多了些侍奉的奴仆。三人聚在一处谈心,他们都明白,从王令颁下的那刻起,姜家与王家便不会再和平相处。
燕融胸有城府,将整个局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姜家挡在他身前,替他承受王氏家族的愤怒憎恨。
他是国君,他下的令容不得任何人拒绝。
经历诸多杂事后,朝颜逐渐看明白许多道理,对燕融的脾性又多了解了几分。
身处高位之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夕阳沉降,暮色渐起,不知不觉入了夜。
朝颜有些累了,与二人告别后启程回宫。
回到寝宫已是月悬高头,她褪下白衣裘袍,刚准备沐浴便听侍女说王后的人来访,说是明日开始王后要为今岁的元朔日晚宴做准备,事情繁琐杂乱,说让朝颜过去听曲,顺便帮着挑选宴席那日的菜肴与歌舞。
最近几日在宫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麻木练箭,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无趣但也算充足,朝颜就要开口拒绝,槐夏不知自家殿下与少傅大人出了何间隙,但她看不下朝颜如此闷闷不可的模样,便在一旁劝说去放松一下,找些新鲜事做。
朝颜想了想,槐夏所言有理,总归也是闲着,不如就找些事做让自己忙活起来,便应下了。
*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翌日卯时三刻朝颜抵达少寝宫时,宫人们说王上王后二人在寝殿内用膳。
朝颜这次很有眼力,没再进去打扰二位,自己在一侧偏殿内候着,看着宫人们送来的菜肴汇编。
宫中宴席最是繁琐复杂,菜品样数有很多,单单鱼类便有烹、炸、炖、煮许多做法,更有口味丰富的玉露琼浆。她便选了几个先前尝过的、鲜美可口的写在一侧简牍上。
过了半刻,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朝颜示意槐夏去开门,不多时便见一道扎眼的朱红身影迈进来,抬眸看过去,长衣大袖下一双柔荑交叠在腰腹,白嫩细长,腰身也被一圈三角纹锦带裹得紧紧的,一行一动很是婀娜,就连脖颈处那串样式极其简单的琥珀璎珞,在她这样绝艳面庞的衬托下也渐显金贵。
纵使知道华纪美人在几大国中是出了名的,但朝颜还是觉得天下最美莫过于她的堂姐——朝弦。
也难怪燕融当年与寺中匆匆瞥她一眼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不惜割让国土也要求娶。
美人总是赏心悦目的,朝颜就这样看着她,欣赏着她的美貌,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怎么,我还未与你说这天大的喜事,你便心有感应了?”
朝弦没头没尾的话倒掀起朝颜一抹好奇,她眨眨眼,起身拉过人坐在一侧,拿起案上的暖手炉递到朝弦面前,漫不经心地开口:“什么样的喜事居然能被姐姐说成天大?”
眼下已经没什么事能掀起朝颜的情绪了,她的反应便也比预料中更平淡些。
朝弦在她面上扫来扫去,看她一副心绪不宁的模样,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昨夜有华纪的人来信,说国人们寻到太子哥哥的下落了。”
“此话当真!”朝颜瞪大双眸,嗖的一下站起身,满脸不可置信。
朝弦笑着安抚她,“这是华纪传出的消息,应是做不得假。”
说罢她递给朝颜一封信件,朝颜打开来看,上面明晃晃写着“太子重伤于关隘休养,待愈而归。”
待愈而归,待愈而归。
兄长还活着!
朝颜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谁知会在这样平凡的日子里传来这等好消息。
心中那片原本沉寂许久的荒芜之地好似又逢甘霖,终于恢复了生机,她眉眼弯弯,面颊泛红,浑身散发着喜悦之色,红唇反复念着“太好了太好了!”
而后激动地拉过朝弦的手,喜极而泣:“我就知道,兄长他吉人自有天相,有神灵庇佑,不会有事。”
总归是小孩子,得知兄长大难不死,情绪也忽而变得不受控。
朝弦见得多了便什么都懂,见朝颜红着眼,一把将其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语气轻柔地安抚着:“好了,不哭,这是天大的喜事,应该多笑笑。”
“对,该笑,是该多笑笑!”
朝颜十分乖觉地窝在女子温暖的怀抱中,感受着亲人抚慰,也想体验一回被人宠爱的感觉。
只有她自己知晓,她内心深处承载着两世灵魂,自重活那一刻起,她无时无刻不在伪装自己,让自己变得不那么软弱可欺,她想利用自己知晓的所有事去努力改变前世的悲惨结局。
可纵使她面上是多么坚强,她也有脆弱的一刻,她也不过才十多岁,是还未及笄的年龄,也是该被保护被宠爱着的。
此时的她全然褪去那将自己包裹紧紧的保护层,让自己只当一个年少无知的小妹妹,去享受着这短暂的、片刻的温暖。
兄长没事,于她来说,于华纪万千民众来说,实在是最好的幸事。
许久后,混乱的思绪重归原处,她逐渐缓过神,从朝弦的怀里退了出来,认真问她:“那堂姐可知我兄长现下住在哪个关隘?”
此话将朝弦问住了。
她回忆了片刻,答道:“这倒是未曾透露,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涉及太子安危,越少人知道也越安全。”
朝颜眼中明显闪过一抹失落,不过片刻她便想通,点点头,“你说得对。”
“记得你来的时候与我说的那件事,半年过去还未发生,眼下太子哥哥也找到了,你可安心了?”
朝弦是今晨突然想起这件事的,先前她本不信,但也抱着怀疑的态度,而如今半年过去,没发生什么大事,她也慢慢想着朝颜是否太过居安思危。
话毕,朝颜回她:“是安心了些,虽说王酉铭主动请辞,但我还是不放心,等过了年关后再半个月,若他真的能安分守己,我便即刻启程回华纪,届时兄长是伤势应该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已经快一年未见过他了,想必他心里也挂念着我呢。”
朝弦也笑着接话:“那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