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贯见她所言中全是对自己避之不及的疏离,愧疚感更上一层,满面愁容,“好孩子,自你生下来到现在我只见过你一面,实在是我的罪过,我向你道歉。”说着还要跪下行礼。
朝颜紧紧拉住人的衣袖,眼中有几分不明所以,“为何要道歉?”
燕国与华纪距离甚远,只见过一面也不是他的错,他不应与她道歉,更或者说,道歉多此一举。
“当年你母亲因生你难产而亡,舅父那时痛心疾首还怪过你,是舅父错了。你那时不过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娃,如何能背负起那样大的一条人命呢?”
说着姜贯又狠狠捶打了自己那病腿几下,“全怪我,让你平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早知今日我那时应拼了这条命带你回泉城,便也不会轮到你去和亲了。那普桑千里迢迢的,你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免不了受苦。我实在没脸去见你九泉之下的母亲,她那样的脾性知晓种种,定不会饶恕我。”
一番解释的话语让朝颜明白许多事,知晓眼前人如旁人一般将母亲之死推倒她身上,她又一次心死了,但失望又能如何,伤痛已然存在,都于事无补了。
她自能撑着头皮,故作淡然地接话:“没什么的,反正在华纪十多年间,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被人在私下称为杀人凶手,习惯被君王嫌弃丧门星,亦是习惯了对母亲的愧疚。
起初还会想为何她什么都没做便被如此人如此诟病,久而久之便习惯成自然了。身为孩童害母亲死亡,身为女子却无嗣,貌似自她生下来那刻一些事便已经注定好了。
注定要接受众人的流言蜚语,一辈子逃不开。她获得了寻常百姓得不到的荣华富贵,却也平添了些寻常人不应该受的委屈,有得必有失,她怪不得谁。
姜贯听出朝颜在假装不在意,实则内心已经千疮百孔。
他缓慢抬起手掌抚上朝颜的发髻,像在触摸珍宝一般,动作极其轻柔,“孩子,你受苦了,舅父真的对不住你。”
他甚至在想,若可以,他应把朝颜带走藏起来,不让她去跳普桑那个龙潭虎穴。
“舅父,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既往不咎,那些事我早已不放在心上。此刻我更想说的是,比起内疚而可怜我,我宁愿你对我一视同仁,把我当作一个还需成长历练的小辈,过往那些磨难,权当是上天历练我的,我能平平安安渡过便足矣。”
“你也不必再担心。”
听完这些话后,姜贯看着朝颜的眼睛更加心疼,心上也如同被刀剜开一个口子,隐隐作痛,“想不到我到了这个年岁,竟不如一个小女娃看得豁达。”
他也深知,不经历风雨苦难又怎会看得如此开?朝颜定是受了许多苦,他一想到这里,心中便更想对朝颜弥补。
二人初次见面,定要培养培养感情,朝弦见此情此景,独自退了出去将地方留给他二人。
见王后出了门,朝颜扶着人坐回席上,忽然转了话语,“舅父,我有一言想问。”
“好孩子,你说便行。”
朝颜压低声音,神情认真地看他,“姜家之事你真的决定好了?城主之印就这样交给国君,你不怕日后会后悔?”
“不悔。”
“保住我儿一命便是好的,我无心在朝堂跟其余人争,还不如早些将那块烫手的山芋送回国君手上。”
姜贯还以为朝颜是害怕自己没了权利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连忙安慰她:“孩子,你听舅父说,你信我,如今我虽成了一介草民,但我也会尽我最大的能力保护你,舅父实话告知你,舅父不是傻子,舅父还有留有后招,若你实在不愿和亲,我可以帮你逃跑,届时我们一家人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盘躲起来,舅父再替你寻一门好亲事,我们远离朝堂纷争远离宫廷,定让你能幸福安稳得过完后半辈子。”
姜贯所言虽让朝颜动容,但她脑子是清醒的。
她笑着道:“我自然信舅父能豁出去保护我,但我也明白既身为公主就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华纪如此泱泱大国,我若真逃了,不论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抓住,与其整日东奔西走,还不如放手一搏。”
“何况,舅父又怎知我嫁到普桑便一定会受难呢?”朝颜历经多日已经决定不逃了,待解决燕国之患便去普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不信自己半点改不了自己的结局。
姜贯见朝颜如此识大局,心中的小九九也逐渐消散了。他尊重朝颜的选择,也愿意当她背后的靠山。
后来二人分别时刻相约翌日一齐去牢狱中见姜宣同,姜贯便去面见了国君燕融。
他抵达朝宫时燕融坐在金银漆案前好半晌了,听到内侍禀报便宣姜贯进殿了,看到姜贯的身影随即将手中臣子们上奏的文书放到一旁,淡然开口:“姜卿,孤看在你的面子上已经从轻处置了姜公子,你今日特意来见孤,可是有什么事?”
姜贯拱手作揖,面色为难:“臣确实有一事,想最后再求国君。”
燕融挑眉,“何事?说来听听。”
“臣想向国君举荐一位有才能之人,望国君看在臣从前为国效力的份上,试上一试。”
“可是你什么远方表亲来此投奔你了?”
毕竟他可从未听说姜贯手下有何可用之才。
但见姜贯摇头否定,“他与臣是旧识,是臣在偶然一次出城巡防时相识的,臣见他孤苦无仃便将他留在府邸数年,这段时日臣病卧在榻,也是他将臣的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臣的儿子犯了罪,臣要离开,左思右想也不能拖累一个外人。”
姜贯是有情有义之人,这些年不干预朝政也不做坏事,燕融都看在眼里,燕融觉得此事事小,莫大的王宫多一个人也无妨,便答应了,“孤会给他个机会,但留不留得住便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谢国君!”
燕融忽然让四下宫人都退了出去,独留他二人在殿内。
他从案前起身,一步步下高台走到姜贯身前,俯身在他耳旁言语极轻:“姜卿,此次放你一马,你可要带姜宣同走得远些,最好逃到一个旁人找不到的地盘。”
姜贯微微弯曲的身子突然停顿了下,眼皮一掀,便又听他道:“孤能放你一马,不代表所有人都会放你一马。”
姜贯有功劳亦有苦劳,但放任他掌握泉城城主的大权,众人都有偏见。若杀他,燕融不舍,也不愿背上骂名,所以,便只能逼他主动交权。不过在一些人眼中,纵使他什么都没了也是个隐患,所以他确实应该隐居,逃得远些,逃到天涯海角。
大殿之上空荡荡,许久才传来别有深意的一声拜别:
“草民懂了,待那逆子受过处罚,草民便离开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