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暗夜覆盖了整座城邑,唯余城东街头一家酒肆还燃着灯火。乔装打扮的队伍十分有序地进了酒肆,为首的娄卿旻抬腿上了隐匿在锦布后的二层阁楼。
少年端着茶具恭候多时,一见到台梯上的人影便毕恭毕敬弯腰行礼,“大人,您来了。”少年一袭驼色直袍窄袖紧贴在身上,模样精明能干。
娄卿旻轻嗯一声,进了二楼厢房。
屋内燃着几支火烛,随着窗棂透进来的风反复摇曳,将原本幽暗的屋子衬得多了几分人气。往里走便见到中央小榻前摆着的那张矩形彩漆方案,案上放着一摞竹简几张皮革,一旁还有笔墨砚台。
最内里还有一张朴素简练的漆木雕花床。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文人墨客的居所,但酒肆二楼从不对外人开放,连娄卿旻本人都鲜少来此。
暮商接过娄卿旻褪下的外袍放好,再抬头便见到男人已跪坐在案边,手上端着茶水放在鼻尖轻轻嗅过,微抿了一口,动作温和,姿态儒雅。
而后娄卿旻抬头,见状暮商暮均二人相视一眼,纷纷走上前等自家大人发话。
茶杯冉起一层薄气,舌尖传来淡淡的苦涩,娄卿旻回味片刻,眼神看向暮均,问道:“近日可有收获?”
“回大人。收到您手信后属下便一直跟着王堃(kun),见他每日卯时一刻便从自家府上赶往城东盐场,监督宫人们做事,待到酉时日落后便回府了,日日如此没有异样。”
话毕,室内安静了许久。
“大人为何不直接将运送粗盐的商人抓来审一审?”暮均一向性子直率,做事风风火火,很疑惑自家大人为何让自己暗地跟踪王堃。
闻言娄卿旻放下茶杯,淡淡接话,“无凭无据抓人,打草惊蛇不说,破坏两国间的信任便得不偿失了。”
既然燕国有人敢在产量上造假,那便是笃定了华纪会念在两国交情的份上不深究,他们以为古往今来徇私贪赃之事甚多,便觉着没人会揪着此等小事不放。
但娄卿旻不一样。
在燕国设立盐官是他提出的,从一开始便由他负责监察,几年如一日从未出过差错,况且早不出晚不出,为何非挑在华纪对抗山匪的节骨眼上缺斤短两,他必须查清楚。
他一向不喜冤枉人,故而对暮均道:“凡事讲究证据,若背后人真利欲熏心,势必还会再犯,你继续盯着,总有一日他会露出破绽。”
“燕国国君以仁政治国,对内抗外都是一副仁慈明君的性子,久而久之朝臣定会做些暗度陈仓,以权谋私之事。若真抓住背后之人,正好趁此机会帮燕国清理朝政,一箭双雕。”
话毕,一旁始终未开口的暮商明了,紧接着便夸赞他:“大人果然厉害!”
娄卿旻没理会暮商虚溜拍马那一套,忆起方才街上撞见的那几位没说话的婆子,衣着打扮明显是富贵人家的奴仆,头上还簪着花。他便猜到是接亲婆子,看向暮均问:“东城近日可有人在准备嫁娶之事?”
说到八卦之事,暮均话便多了起来。
“还是泉城那位公子爷,又惦记上一位女子,只见了一面就非要把人弄进府上,听说这次还是位嫁过人的。”暮均说得绘声绘色,有些愤恨不满:“依属下看,这姜公子就是仗着他父亲是泉城城主,在东城撑起了大王,整日沉迷酒色无法无天,如今居然都惦记上别人家妻子,实在过分!”
“街坊里还有传言,说他十五岁时府上便已经姬妾成群了。”
话音落,他看向娄卿旻,“反观大人您,都加冠之年了,府里还空空荡荡的,莫说姬妾,连个侍女都见不……”
调侃话语说到一半,暮均忽然停住,三两步走到娄卿旻面前弯腰,意味深长地说:“大人,属下突然想起一件事,与王堃、姜宣同有关。”
这两个不搭边的名字从他口中道出,立刻换来娄卿旻一个悉听尊便的表情,仿佛在问他二人之间八竿子打不着,能有什么事。
“说来也奇怪,属下一连两年见他二人府上在除夕之日互相赠礼了。前些日子从贵族们那听说,去岁姜宣同送了王堃一对成色极好的双龙首形玉璜。但他们一个住在东城一个家在西城,平日里并无交集,为何近两年突然开始送礼了?”
暮均猜测道:“您说,他们会不会在背地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所言不无道理。
众人印象中,王堃属于恪尽职守的顾家大丈夫,而姜宣同是流连花丛中的浪荡子弟,两人性子天差地别,居所也相距甚远,为何突然有了联系。
其中必然有什么密谋暗事。
思及此娄卿旻面色也严肃起来,琉璃般的棕眸半阖着,顺着烛火微光,视线落在暮均腰间所悬的玉饰上。
众所周知,玉乃华贵之物,寻个模样成色好的十分难得,故而只有大国间交聘,贵族亲眷互礼时,才会送玉。
暮均有所怀疑也正常,若非他们关系不一般,姜宣同哪里舍得送玉器。
本以为姜宣同只是好色,如今看来好美色只是其一,或许还贪财。回忆起那几位接亲婆看朝颜的眼神,娄卿旻忽然提起狼毫在皮革上写了几句话,而后将东西折起递给暮商,道:“你去寻公主,将这封信带给她。”
昏暗中,暮商与他相视一眼,一下便猜到他的心思。
而暮均规规矩矩在一旁站着,在听到自家大人口中道出“公主”二字时,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位公主,暮商便领命自行离开了,只留他在原地久久震惊不得回神。
暮均想开口问,但见到娄卿旻面上的疲态,与他本人那乏味古板的性子,暮均便留他一人休憩,自己悄悄退到楼下,向其他亲卫探听状况。众亲卫你一言我一语,场面一度很热闹,暮均听完恍然大悟。
难怪大人来信与他说迟些日子来燕国,原来是与朝颜公主产生了纠葛,听完众人描述的二人对峙场面,暮均心中对自家大人的敬佩又多了一层。
先前在皇城他便听过朝颜公主是位身姿绰约,美艳绝伦的女子,说是皇城最美不为过,况且还有太子在背后撑腰,宫里奴仆没人敢对她不敬。放眼整个华纪,除去王上王后,也就自家大人敢如此待她,又是说教又是兵戎相见。
况且,美色在前自家大人不为所动,实属难得。
就是公主可惜了,娇滴滴的美人却要嫁到好武力的普桑去,还是嫁给那位对朝政一窍不通的太子,太过窝囊。更何况他的生母王后心机深沉不是善茬,公主嫁过去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但自古王室不养闲人,公主生来也有公主应尽的责任。
一切全是命,半点不由人。
*
因着连瑕待嫁之事未解决,朝颜一行人回到客舍却整夜无眠。
羽堇夜半时分出了客舍,未曾半路撞见连瑕夫君带着一女子去了城东角落里一家隐密小屋,他默不作声地在窗口探听许久,得到一个令人咂舌的消息。
原来连瑕嫁娶之事是被夫君与婆婆联手城东那位公子爷一齐设计的。他连忙回客舍,将此事禀告朝颜。
起因是连瑕夫君在外偷偷养了妾室,已经怀有五个月身孕,婆婆因为不孕之事,不想要连瑕这个儿媳,但又舍不得放她走,便提前给城东家那位好色公子来信说自家儿媳多么貌美,有意让二人喜结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