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到自己的未来对象之前,先同对方的亲友见上一面,这似乎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
昆仑大殿内一尘不染,玉白砖石光可鉴人,照出阶前琪花瑶草,也将左列首位客人的面容照得纤毫毕现。
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女人巍然端坐,饶有趣味地看向坐在上首的昆仑宗主。
耳畔心跳震如擂鼓,昆仑宗主只觉浑身血气翻涌,燥热非常,他压下心间骇然巨浪,隔着茶盏上逸出的白雾对上女人含笑的目光。
纵然心惊肉跳,难以平复,昆仑宗主仍是神情淡然,身姿舒展。他语声冷静道:“宁仙君慎言,事关我昆仑根基与五方仙界的安宁,此事容不得丝毫儿戏。”
宁仙君觑着这道人的表情,轻佻地暗忖对方无瑕的伪装,同时放下手中茶盏,压抑地咳嗽了一声,而后轻声细语道:“宁某方才所言之事,自然是未有半分作假的。”
宗主屏气凝神,侧耳倾听,只见这神秘的宁仙君没了后话,再次压抑地咳嗽起来。
雪白兜帽下的容颜苍白,女人垂着眼睛昏昏欲睡,捂着嘴唇咳嗽不已,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见人病重至此,宗主也不好步步紧逼,只温言劝道:“还是宁仙君的身体要紧,方才上的茶水是药王昔年赠予仙宗的‘蕴璞’,有固本培元、脱胎换骨的效用,上至帝君,下至凡类皆可服用,想来对仙君的身体有益无害,仙君不妨多用一些……”
宗主停顿一瞬,又叹道:“……至于方才所说之事,还请仙君在宗内稍作歇息,让玉霄与宗内其他长老好生商议一番后,再来给仙君一个答复。”
宁仙君放下掩唇的丝帕,颔首同意,神态大方从容,“本君也知晓贵宗的难处,只是事态紧急,容不得拖延,还望贵宗能早些给出消息。”
宗主凝望着她苍白的面孔,审视着上头每一丝细微的神情,垂下眼,回复得滴水不漏,“昆仑上下,定会重视此事。仙君高义,我等铭记在心,还请仙君现下稍作歇息,玉霄已邀请药王莅临昆仑,她老人家于医药一道登峰造极,待她到来,仙君身上的沉疴应当有望解决。”
宁仙君面上带着清而浅的微笑,得药王亲临诊治、一身沉疴即将得到解决的幸事似乎也不能让她稍稍失态。
女人仪态端庄,声音轻缓:“宗主有心,本君不胜荣幸。”
难对付的家伙。玉霄在心中给她下了这样的定义。
今日风平浪静,宗主处理完连日来的事务,终于能歇上一会儿。结果气都没喘匀,就听侍人来报,一位姓宁的仙君上门拜访,指名道姓地要见他。
昆仑仙宗为仙道执牛耳者,其下属国无数,事务繁忙,玉霄作为老祖们共同选出的宗主,向来兢兢业业,实在是分身乏术。
来人未曾呈上拜帖,又对自身来历讳莫如深,只道自己姓“宁”,来意暧昧不明,玉霄本应拒绝她的拜访,哪怕这位宁仙君修为同为帝君仙尊之下的玄仙之境,他身为昆仑当代宗主,也有底气不顺她的心意。
让玉霄选择面见对方的关键,是对方让侍人传来的一道口信。
当时书斋之内针落可闻,侍人低声将那句莫名其妙的口诀道来,玉霄闻言乍然变色,若非他身为昆仑宗主,从小学习的便是堂皇正道,现下怕是要将那传信的侍人抽出真灵,投入轮回去了。
那传信侍人被他吩咐首徒好好看护,玉霄本人则从案牍间离开,来到自己接待贵客的昆仑主殿。
精妙阵法随着玉霄步入主殿的动作层层打开,整个昆仑主峰被重重封锁,待得玉霄彻底步入中央,阵法完全开启,哪怕是帝君想要逃脱此处,也得脱下几层皮肉。
玉霄看向来人,只见仙君端坐殿前,披着斗篷,戴着兜帽,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苍白面容。她端坐在大殿左首,低眉垂眼,背脊却挺直如剑,似乎永远不会弯折。
听闻脚步声传来,她倏然抬眼,长睫下探来的目光让玉霄想起昆仑不息的风雪。
修为到了玉霄这种境界,皮囊美丑已是十分微不足道的事情,但他见到来人,还是忍不住细看几分。
一是因为来人有备而来,委托侍人传递的事情实在是石破天惊,容不得他轻慢对待,需得抓住每一分线索;二是因为这位仙君的风仪,晃眼看去,竟隐约与他那位冠盖古今的师叔相似。
细看之后,玉霄的心中更为惊异。
他现下虽表现得气定神闲,一派风轻云淡,可对方带来的消息实在太过让人震悚,即便玉霄几番克制,也不免在慌乱之下有所错漏,先入为主。若是这位仙君修为深不可测,甚至哪怕她是一位遮掩了身份的帝君亦或仙尊,他也不会这般惊异,毕竟昆仑泱泱大宗,人杰地灵,玉霄见过的英豪实在不胜枚举。
——在见到这位仙君之前,玉霄原以为对方拿捏着那样的把柄,又单枪匹马前来,怕是来者不善。可如今他见到的这位仙君莫说是修为高深莫测,对方道体亏损、根基有缺,眉间萦着死气,天人五衰之相丝毫无法掩饰……若说她下一刻便要死去,玉霄也不会意外。
捏着把柄到他人面前,要么用以威胁,要么有所图求。可对方现下既是这般模样,玉霄心中的天平,便悄悄地朝与之前相反的另一侧倾倒了一些。
心念电转,玉霄面上却是毫无破绽,他与这位宁仙君寒暄几句,而后开门见山,谈起了对方交代侍人传递来的那件事情。
“玉霄是个急性子,现下也不想打那些劳什子机锋,敢问宁仙君方才让灵侍传来那句口诀,究竟有何用意?”
宁仙君的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容,日光笼住她苍白如雪的面孔,将她衬得像是一捧即将消融的冰雪,整个人无害至极。
她并未即刻回答玉霄的问话,只语气虚弱道,“宗主既有此言,想必已然知晓本君对昆仑并无恶意,不然这言语怕是会换成刀锋,用来斩灭本君的这颗头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