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摇摇欲坠,谷天雨上前扶住了杨林,只是安静地给予他身体上的支撑。人已逝,且悠远,且凄凉,谷天雨也无法真正的感同身受,安慰的话语说得尽管真诚,尽管漂亮,对于此时似乎愣神了的杨林,并无任何作用。
人悲痛到极点时,似乎总是会忘了流泪。
谷天雨突然回想起才得知爷爷死讯的片刻,他站在屋里,仿佛愣了很久,又仿佛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因为等他回过神,前来通知自己的叔叔,准备回返的步子也不过才迈出门口。
然后,悲痛才后知后觉地席卷全身,尖刺般,浑身开始颤抖,眼泪便也止不住地开始流淌。
杨林不愣神了,他扒着谷天雨的肩,起初努力抑制住,只无声地啜泣着,到后边彻底憋不住,哭腔撕裂成布条般在风里涤荡。
“他不会回来了吗......他不会回来了吗......”
“我和妈妈还在等他啊......”
杨林也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平日里被风沙磨砺的老成似乎总是与他的年纪格格不入,直到此时憋不住,涌不尽的委屈,才让他回归少年该有的年纪。
他本不该经历这一切的。
五年啊......
说长不长,再建一栋楼的时间罢了。
说短却也不短,足够少年代替父亲撑起一个家。
“原来是这样么......”齐叔在旁边喃喃自语,头垂下,一直在否定什么似的摇着,嘴里说出的话却是恍然大悟的印证,“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小恩他怎么会一声不吭地离开我呢......他可一直念着我们这个家的啊......怎么就会不打招呼走了呢......十年了,我等了十年,原来是这样......”
在之后的时间里,齐叔也还是闷着头,嘴里碎碎念着,仔细听去,反反复复还是刚才那几句话。
小恩......很耳熟的称呼。
谷天雨回想着,刘柏川先前的讲述里似也出现了相似的名字。
小恩......难道是齐恩?
“叔,你口里念的那个人,是叫齐恩,对么?”
杨林压抑已久的情绪发泄够了,便从谷天雨肩膀上离开,老老实实地移到一边蹲下,又开始拾着地上石子。
“是,是他。”齐叔终于抬起头,皱纹堆叠的眼睛里,一片湿润的混浊,“你认得他?我的弟弟齐恩。”
“嗯。”谷天雨轻轻地点点头,铺陈实情的语气也尽量放得轻缓,“刘盛他那......有一份受害者名单,里面,也有他的名字。十年前,齐恩,也就是您的弟弟,领着大家去讨要工资,刘盛耍无赖,不想给,齐恩便用法律威胁他,一怒之下,刘盛就把他们全部杀害了。而五年前,则是杨叔叔和工人们去索要工资和伤亡者的赔偿金,刘盛还是不想给钱,便再次选择杀害了他们。”
最残忍的部分,谷天雨还是选择避而不谈。然而,作为受害者的家属,他们又不可能不去追问他们的尸体去哪了。
也正是因为不见人影,才会让他们在此地苦苦等待多年,为着哪怕是生是死的丁点回应。至少要让他们始终悬着的心,有个落地的瞬间。
摔得粉碎也好,平稳落下也罢,这么些年,所谓的等待,便也只成了一味的等待。回应,也只是奢求一声消息的回应。
“那他们的尸体去哪了?”杨林的情绪稍微恢复了些许,声音还是压得低低的,“为什么会一点踪迹也没有?”
“他们......”谷天雨踌躇着,“他们——”
“他们其实一直都在你们身边。”冯晟替谷天雨寻找到了一个较体面的回答,“他们的身体被融进了楼里,十年前的这一栋,五年前的那一栋,他们的身体一直都在那。”
“什......”杨林倒抽一口气,“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冯晟说。
平稳语气里蕴藏的消息却是骇人的,白日看着温和的楼层,内里却有无数冤魂在喊叫。
“嘿呀!”一旁的男人尖叫了起来,显然被吓到了,“这可真是作孽啊,畜牲养的玩意儿,怎么这么恶毒的心,杀了不够,还要这样折磨他们,挨千刀的家伙!”
有时候情绪来得就是如此地仓促,不给自己留有任何准备的空间。
懵然,也晃神,欲绝的悲痛在无意识流淌。
“齐恩呐......”齐叔轰一下瘫坐在了地上,眼睛无措地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又缓缓低下头,手在地上抓挠着,“齐恩呐,你在这里吗?哥哥来接你回家了......咱们回家,啊......”
“这么说,我爸爸他......”杨林的眼神也在四处瞟了瞟,话未说完,转过身,顿一瞬,然后就匆匆跑下了楼。
“杨林——”谷天雨下意识就要追上去,冯晟却拉住了他。
“他应该是要五年前的那栋楼房处。”
“我怕他出什么意外。”谷天雨拧着眉。
“应该不会。”冯晟语气镇定,从窗户撇到杨林在泥灰上奔跑的身影,“他的妈妈也在等他,刘盛还在这,我们先等警察过来再说。”
警察来得很快,这一次彻底给刘盛戴上了牢狱的枷锁。甚至在警察的压挟下,刘盛经过谷天雨时,眼神里仍旧带着阴戾,且裹着浓厚的杀意。
谷天雨熟视无睹,眼神径直掠过刘盛,因为他知道刘盛已经无路可走了,无论是他的生活,还是他的生命。
他走上前把齐叔扶了起来:“叔,我们先下去吧。”
“我不走......”齐叔撇开谷天雨的手,长了根的木桩般,身子牢牢地钉在原地,“我不走......我弟弟还在这。那晚,我就该和他一块来的,死一起也好......”
眼神依旧混浊如泥潭,齐叔喃喃着,又猛地摇了摇头。
“不,或者说,我就不该让他跟我一块来工地的,打什么暑假工......把自己的命都——”
狠狠喘了口气,紧接着是一阵咳嗽,后边的话便在口里囫囵起来。
“齐叔,您小心伤着自己的身子。”谷天雨拍拍背给他顺着气,“想必齐恩他也不希望看见您这般的。”
“不想看见我这样......”齐叔忽然笑了一声,带着哀凄的笑,满是无奈,“不想看见我这样,他就来亲口告诉我啊......我是哥哥,本该照顾好他的,是我不成器,是我不成器啊!还得弟弟来帮我干活挣钱......是哥哥不好,都是哥哥不好......”
“齐叔——”谷天雨满眼心疼,又忍不住开口准备再说些什么,冯晟却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
谷天雨转过脸,就见冯晟摇了摇头,意思是此时保持沉默就好。
尽管一直呢喃着,男人总会有那么一瞬间感到疲惫。等到齐叔长叹了一口气,两人才见缝插针地劝慰一番,那长了根似的脚终于逐渐挪动起来。
齐叔被同行的男人扶回去之后,谷天雨和冯晟又去附近的那栋楼里找杨林。
他确实在五年前废弃的那栋楼里,一个人坐在废墟上,仰头,出神地看着天。仿佛就是那么一瞬间,杨林的神情又沧桑了些,实在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听见谷天雨他们的脚步声,他才偏过头,嘴角勉强挤出笑容:“你们怎么跟过来了?”
“你......还好吗?”谷天雨在废墟前停住了脚步,“我们担心你,就想过来看看。”
杨林没说话,后仰的身子直起,撑手慢吞吞地站了起来,长风穿堂而过,他的衣摆鼓起,且抖动着。
“哎!”谷天雨心里一慌,“你还这么年轻,千万别想不开啊!”
“啊?”杨林懵了懵,反应过来后,很快又笑了起来,“我不会的......爸爸没了,我还有妈妈呢,我还得带我妈好好过日子呢。”
“真的没事了吗?”谷天雨神情还是挤满担忧,“还想哭的话,我再把肩膀借给你吧。”
“给我留点面子啊......”杨林撇撇眉,从废墟上跳了下来,稳稳停在地上,“眼泪流一次就够了,发发心里那股子难受劲儿。我老爸......没了快五年了,现在再哭,也没啥用处了。”
杨林蹲在地上没急着起来,他似乎很喜欢这么蹲着。谷天雨便也跟着蹲了下去,手学着杨林在地上扒拉石子。
“那你,这么地跑过来......”谷天雨问得小心翼翼。
“可能就是下意识的吧。”杨林说,“就想来看看,找不找得到我爸的痕迹,哪怕一片骨头也好,至少......至少,让我和他说一句,我和妈妈在等他回家......”说到这,杨林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至少,也要给我老妈找一个交代。”
谷天雨望向冯晟,欲言又止。冯晟便也蹲了下来,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话语柔和:“我知道,你想做,我就陪你一起。”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谷天雨撇嘴笑笑,“你会读心术么?”
“不会。”冯晟笑着摇了摇头,“也许我们比较有默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