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年,五月廿三,昧旦。
天上月正弯如银刀,微泛血红,笼中鸡未敢啼鸣,黎明久久不至。
方正的屋内四角均挂起黄光灯笼,堂屋正前方木桌上,燃着一盏长明灯,两侧分别立有一红烛,也是燃起的。门未闭,风吹进屋,梁上白幡便窸窣飘动。火光颤抖,檐下黑影愈来愈长,地板传出一声闷响,来人悠悠地进了屋。
谷天雨站定在木桌前,不语,手摩挲着被风扬起的白幡,是湿的,但屋外并未下雨。叮铃一阵清响,某处有铃铛碰撞,谷天雨闻声望去,白幡掀开的桌后,赫然架起一付通身漆黑的棺材,棺面反着蚕蛹吐丝匍匐成的白光。
眼神毫无征兆地对上被深深嵌入棺面的血红“奠”字,他身心猛然一颤,脚下意识后撤了几步。
他从未记得灵堂里有存放着棺材,更不必说明晃晃地摆放在堂屋正中间了。心生疑惑,谷天雨拂去那抹不安,逐步靠近棺材,细细看去,表面与普通棺材无异,瞥见摆在棺材后边的灵牌,他上前倾身望去,只见上边用金粉狰狞地写着——谷丹卿。
“怎么会?”谷天雨又被赫了一跳,受惊直起的身子无意撞到侧面的棺材,哐当一声,棺盖脱落,掀起一片裹着灰尘的陈腐气息。
怎么会?谷天雨在心里又呢喃了一遍。谷丹卿,那个从来只活在旁人口中的父亲,不是在他尚且孩提之童,记忆只有模糊光影的时候就死去了吗?早在二十年前,在那个爷爷所形容过的大雨滂沱的夜晚,便已然化作一块狭窄的牌匾,框住了他的一生。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也应当被安然存放在祠堂的角落中,而不该出现在这间灵堂里。
一袭不祥预感涌上心头,谷天雨僵涩地扭过头。脱盖的棺中躺有一人,准确来说,又不应当称呼为人。四肢如枯槁的树枝挤在狭长空间里,肤色泛着紫灰,豁口结痂成团团污泥,肿囊状的血红在灰紫间斑斑分布,硬化的筋脉似草根陷在皮肉间盘根交错。
然而那张脸,两枚眼珠沉重如石头深深地凹陷下去,脸颊皮肉细碎似鱼鳞,没有唇瓣,残缺的牙齿暴力地袒露在外。在一片血肉的残垣下,谷天雨还是认出来了,那张被刻在灵牌上,永远泛灰的照片中的人像,还是他的父亲谷丹卿。
没有期待,没有重逢的欣喜与激动,只有无数缕拖拽他身体的恐惧。谷天雨嘴唇打着颤,便是一个音节也从喉咙间吐不出来,身体甩开僵硬的桎梏,他拖着腿下意识就往外跑。
一种出于人感受到危险,身体产生的本能反应。
但还是迟了,两枚石头般的眼珠即刻快速地晃动着,从坑洼的脸上砰一下弹起,伴着狰狞的低吼,那双干枯的手竟也活了起来,藤蔓一般往外疯狂拔高,拉伸,甩荡。
啪一声重重往前方砸下。
轻易就缠住了还来不及跨过门槛的谷天雨,然后猛然回缩,就要把他往棺材里拖去。
谷天雨的口鼻被堵住,只有微弱气流能从缝隙挤入气道,更别奢求放声呼救。趁那团已经不能再称作手的东西还完全未捆住手脚,他卯足了劲踹着那截东西,手也拼命撕扯着。咔嚓几声,似骨骼断裂,空气重新涌进他的口鼻,谷天雨来不急喘气,用着爬跑的姿势冲向门口。
“你为什么要走?”声后传来粗糙的呻吟。
靠,你大爷的!不跑等着给你拖进棺材里吗?谷天雨心里咒骂,起身拍拍屁股跨过门槛。
“你为什么要走?”
“我的儿子。”
此言一出,谷天雨的脚步猛然顿住,旋即又抬起。然而,还是晚了。
片刻的迟疑给了它缓冲的时间。原先断了的手眨眼间又变成毒蛇一般的条状物,以弯弓出弦的速度再次缠上那只犹豫的脚。躲避不及,谷天雨只能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手脚并用猛踹,然而这次怎么也扯不动了,它忽然变得同橡皮一样富有柔软的弹性。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房门越来越远。
“请你不要走,我的儿子。”
谷天雨既恐惧又愤怒,若不是因为这句话,他早就跑出去了,何须再被绑回来?尽管后悔着,愤怒着,此刻怎么也逃脱不了了。
眼睛最后所能看见的,唯有屋外渐低的残月,泛着血红。身边飘起的白灵幡,不知何时淌起了血,他的身体在一地血泊中不断缩小,随着越来越紧的捆绑,皮肉也渐泛起流着血的疼痛……
长明灯倒地,风中携着发酸的煤油味道,谷天雨猝然瞪大双目,心脏剧烈跳动,喘着的粗气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
视线立即往四周扫视,没有白幡,没有黄灯笼,没有那付令他惶恐的棺材,也寻不到差点杀了他的棺材里的人。暂时安心下来,谷天雨才发现此时的别扭姿势,腰往外扭去,屁股则牢牢贴在椅子上,一手撑于桌面,一手则重重地杵在地板上,而手的旁边,凄惨地躺着长明灯的碎片。
谷天雨直起身子,抡着发麻的手臂,缓了半天,他才想起自己来这是做什么的。
今天是爷爷的头七,他来灵堂守夜的。爷爷生前说过不喜欢土葬,他的遗体死后便被火化了,残骸存在一小木盒里,放在灵桌上供奉着。
所以他是趴在桌上睡着了,刚才的种种情状似乎只是噩梦里的画面。谷天雨又长吁一口气,整个人彻底轻松了起来,既是梦境,便不必耿耿于怀,唯一令人发愁的是他不小心把桌上的长明灯打碎了,而家中似乎也没有新的了。但爷爷早些年还是道士,他房间里或许能找到。谷天雨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就去到爷爷的房间翻找了起来。
谷天雨进到房间,按下墙上的开关,发现里屋灯也打不开,应该是停电了,他便拿手机照明寻找物品。
大抵是爷爷很久不做道士的缘故,那些原先用过的法器和蜡烛等杂七杂八的玩意儿胡乱地挤在箱子里,没一点整齐可言,倒也挺符合这个不爱整洁的老头子性格。想起爷爷先前在世的情状,他不禁笑了起来,然而瞥到手里找到的长明灯,嘴角又渐渐地撇了下去。那位幽默风趣,他所爱着的爷爷也已不幸离世了。
前几日已哭了许久,眼睛变得十分干涩,谷天雨这会儿只眼角处泛起一层薄薄的泪水,他随意地用袖口擦擦,便起身去灵堂把长明灯重新点上。
电迟迟未来,谷天雨趴在桌上又是一副摇头晃脑欲将昏昏欲睡的模样。所幸阿叔过来换了谷天雨,让他赶紧上楼去休息,谷天雨也不推辞,乖乖地出了灵堂。
黎明久将不至,手机也耗没电了。爷爷的房间在一楼,他便先去屋里随便摸了支蜡烛,用火机点燃端着上了楼。
谷天雨实在太乏了,蜡烛继续燃着被随意放在桌上,因为烛火稀微,他并未发现衣摆上的污渍,在粼粼的光里晕着微微的红,湿湿的,黏糊糊,带着一股浅淡不易察觉的腥味,似乎并不是红蜡烛的油渍。
烛火虽稀微,仍不安分抖动着,黑影便在白墙张牙舞爪。
然而谷天雨困得实在无心留意到这些,他快速换上睡衣,纽扣歪歪扭扭随便扣着,便躺在床上睡死了过去。
这一夜谷天雨是注定睡不着了,并非他又做了噩梦。
谷天雨平日里睡觉的确有些沉,但也不至于别人在他跟前做出吵闹动静时一点也感觉不到。所以在来人揪着他的枕头甩了第三次的时候,谷天雨再忍无可忍,怒气冲冲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excues me?我们认识吗?”谷天雨语气愤愤。
那人摇摇头。
谷天雨夺过那人手上的枕头,猛一下敲上他的头,“那你老扯我枕头干嘛,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话毕,他扯扯乱飞的衣摆,抱着枕头又钻进被窝眠了。
然而不过片刻,谷天雨再次从床上直了起来。那人还保持着捂头的姿势站在床前。
“不对,我们认识吗?”谷天雨发着懵。
那人又摇摇头。
“靠,那你怎么会在我房间?”谷天雨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对上来人的面孔,视线碰撞的一刹那,谷天雨睡意全无。
仅剩的半张脸上,一只眼轱辘转着,眼白铺得很大,在幽暗的环境里,那点眼黑便似蚂蚁攒动,在谷天雨的呼吸声中发出粘腻的蠕动声。
为什么他只有半张脸还能这么活泼乱动?谷天雨惊鄂不已,紧接着才是姗姗来迟的恐惧。
除非,他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