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和凌尘在一起的代价是江若即这样的结局,赵辞镜宁愿他别再联系上自己。
诚然,他可以好好和凌尘说清楚,也算是对这段感情的一个交代。
……但他不敢。
如果好好说清楚,凌尘也许会留他,也许不会留。
但赵辞镜能肯定的是,只要自己一看到他,一定就不会想离开了。
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一次也不要见。
赵辞镜满以为这样做完之后,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江若即不仅是郁岚的恋人,也是赵辞镜的朋友。
出院前他还和赵辞镜约好过年时回鱼尾相聚,可转眼就再也见不到了。
人的死亡带给旁人的首先是一瞬间的冲击,然后才是漫长的反刍。
一开始人是懵的,没有离别的实感,甚至有时会想,他真的走了吗?
然后,在聊天页面里、那只皮卡丘头像灰下的瞬间,在偶然瞥见李无垠生日会那张合影上、江若即搂着笑容腼腆的郁岚比耶的瞬间……
赵辞镜第一次发现,那时郁岚对着镜头笑,而江若即没有看向镜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郁岚的侧脸,眼神中是自然流露的温柔。
这些瞬间都在不遗余力地提醒他,有什么东西再也不一样了……
赵辞镜无意间看见一颗明黄色的纸星星,恍惚想起当时李无垠过生日时,江若即叠多了,星星瓶塞不下,就给其他人塞了几颗。
赵辞镜把它带回家后就忘了,不知落在什么角落,如今却又突然出现。
那颗纸星星孤独躺在床角,可能是搬东西时被蹭到了,不知何时被压扁折皱、发白断裂,被赵辞镜握在手中,他不自觉地压紧,又强迫手指松开。
梵高《向日葵》的图案因为反复的摩擦折叠变得模糊不清。
那道亮黄色曾热烈绽放,以生命力为养料将自己燃烧殆尽,永远阳光灿烂,无人料到颓败后剩下的一地枯枝碎叶。
阳光是永恒的。
而他是会枯萎的向日葵。
赵辞镜曾想过在未来,他们之中可能会有人离开。
唯独没有想过这个人是江若即。
恍神中手一抖,那颗星星落在地上,岌岌可危的一丝纸线彻底断裂。
赵辞镜捡起来想把它重新折好,尝试几次无果后才作罢。
他看着星星的残骸。
心想,这个人是真的已经离开了。
是真的不会再见了啊。
在往后的生命中,生活和回忆会一次次提醒着他这个事实,一次又一次,至死方终。
就像明明一切都没有变,又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们只是在二院的病区里萍水相逢,做过一段时间的朋友,却以这样轰轰烈烈的方式告别。
到最后也没有说一句再见。
赵辞镜早就知道这些事一定会对自己的情绪造成影响,虽然他和江若即不是郁岚那样亲密的关系,但也算要好的朋友,就连没有精神疾病的人都很难平复情绪,更何况是他。
加上春天还未过去,疾病起伏的概率总是格外大。
但他没有料到影响会这么大。
几乎从回到鱼尾市的那一刻,赵辞镜就开始陷入了浓重的厌世情绪之中。
这样的时刻他曾经历过无数次,仿佛从大摆锤的一端跌向另一端,巨大的落差带来的首先是失重感,然后狠狠摔在地上,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疼的。
而他自己主动拉黑凌尘,毫无疑问又加剧了这种疼痛。
可他不能不这样做。
又因为他这样做了,所以导致的所有结果和痛苦,哪怕是咬碎了牙把血往下咽,他也理应承受。
赵辞镜开始无法控制地频繁地翻看手机,希望在上面看到凌尘的消息。
然后又忽然意识到凌尘已经被自己拉黑了,他不可能再收得到凌尘的消息。
赵辞镜怔然地想,他现在出院了吗?
发现自己被拉黑后,凌尘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恨他?
再然后,赵辞镜开始反复做噩梦。
噩梦内容无非是凌尘和自己在一起很久之后,像江若即受到郁岚的影响一样,被自己折磨到陷入崩溃,最后以各种方式死在赵辞镜眼前。
梦里的赵辞镜穷尽了所有的力气,歇斯底里地求他不要死。
然而没有用,梦中的凌尘咳着血笑着对他说:“……这都是你害的。”
每每赵辞镜哭着醒过来,都无比庆幸凌尘已经被自己推开。
可庆幸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空虚。
以及能把心脏整个攥破的思念。
赵辞镜想,他只是去看看。
万一自己做的是预知梦,凌尘真的会出什么事呢?
要是没有自己在旁边,凌尘过得不好怎么办?
他就去看两眼而已。
只要别让凌尘发现,也没什么的吧。
赵辞镜终于还是打破了自己立下的承诺,偷偷摸摸去找,只为再见上凌尘几面。
他去了二医院,得知凌尘三天前就已经出院。
他又去了鱼尾一中,因为赵辞镜从北城回来后就已经回到学校开始上课,所以只能趁放学的时候去。
那时的凌尘已经基本接受了联系不上赵辞镜的事实,因为信息不够,对此没有产生任何多余的怀疑。
鱼中放学比实验早,所以赵辞镜连着几天都没蹲到。
只有某次下雨时看见凌尘在公交车站下等雨停,以及轮到凌尘值日那天他出校的时候稍晚,赵辞镜看见他和姜时聿一起出来。
夕阳落在那两个人身上,赵辞镜不觉恨恨磨牙。
他怎么还和别人站在一起,还说说笑笑得那么开心?
不过转眼他就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想。凌尘有自己的生活和交友圈,和谁玩都很正常,况且是他主动断绝了和对方的联系,更不该要求什么。
赵辞镜强自压下心头的苦涩,看着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
还有一次,鱼中举办篮球比赛,赵辞镜借了件校服偷偷溜了进去,看见凌尘混在篮球场上的那群人中,穿着22号球服打小前锋。
凌尘显然对此颇为擅长,一开场就带领己方和对面拉开了好几分的差距,引得场面叫好声连连。
赵辞镜就混在这群人之中,戴着一只口罩,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奔跑着的那个人。
传球、运球、起跳、扣篮,跃动让肌肉紧绷或松弛。表情变化带来面部肌肉曲线的改变,夕阳落在他身上,运动带来光影的变换,皮肤的表面阳光和阴影快速交错着。
赵辞镜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人,就像看着一个完美的模特。心脏在胸腔中跳得很快,脑中却回想起他曾经靠在自己耳边不住喘息。
那时他们在深夜的活动室里接吻。
以及隔壁的卫生间隔间里,头顶挂着一盏明晃晃的白炽灯。
不能让人发现,所以必须保持安静。
寂静的环境让一切声音都无所遁形,不论是咬牙的隐忍,还是齿间泄出的气息。
当有人来卫生间时他手臂上的肌肉会骤然绷紧,来人离开时又放松。颔边滴落汗水,追逐彼此柔软唇齿的温度,喉结在指尖下滑动,以及结束后装满纸巾的黑色塑料袋摩擦的声音。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一切都是这么明显,就像两颗紧紧贴在一起、毫无遮掩的赤裸裸的真心。
直到现在。
他听不清凌尘的喘息,只能听见耳畔时起时落的欢呼声。
他坐在台上,凌尘在台下,他离自己很远很远,即使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也显得如此普遍。
因为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所有人都是一样地充满热情。
赵辞镜只能画。
削尖的炭笔代替着他的指尖,线条有节奏而流畅地描摹过凌尘身上的每一个部位。
肌肉的穿插,衣料的褶皱,他的喉结、眉毛、发尾,以及落笔时正好看向自己的双眼。
那道目光只是顿了一下就划过去了,似乎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但又没太在意。
赵辞镜低着脑袋掩着画板,画画的动作不太见得了光似的,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好像有点变态。
坏人用照相机偷拍,他用炭笔。
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赵辞镜吓了一跳,回过头去。
是个扎着马尾的姑娘,她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吓到对方,有点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赵辞镜摇了摇头。
姑娘:“请问你画的是凌尘吗?能让我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