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塔主是要配合造物主……狩猎所有莫尔迦德人?
不,这似乎说不通。
因为雾号的响起,短暂地延长了莫尔迦德人的生命。
还是……塔主难道要诱使幸存的莫尔迦德人集中起来?
集中到塔下?!
不……不可能……我不相信。
已经“看”过塔外惨状的卢息安,浑身紧绷,冷汗浸湿了皮肤。
这个时候,卢息安竟记起了自己的那些疑惑,他望向天花板,希望自己的目光能直接穿透层层房间,看向此时的塔顶。
塔主是否像梦里那样,已经疯了一般立在塔尖上,随时会坠落下来?
卢息安目光渐渐冷冽。
大人……是个好人。
如果这样的塔主,刻意要逼死所有莫尔迦德人,那也一定是受了……塔主所信仰的那位造物主的蛊惑!
卢息安胸口深深地起伏,是为了压制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意。
其实答案很容易确认,只是儿时的惨痛教训令他变得怯懦,刻意逃避着寻找答案的机会。
……
卢息安缓缓自原地坐起来,深吸着气,调匀呼吸,垂下眼帘,心中开始默念那段他打从记事起,就念过无数遍、几乎已经刻在他灵魂上的祷文。
那同样是由古老的语言书写而成,随着华美的语言在他唇齿间流淌,祷文的真实内容也自他心中流过——
【我仁慈的造物主】
【这是我最后一次向您祷告】
【献出我的全部灵魂,我成为空壳,祷文毕时,我将脱胎换骨】
【献出我的全部肉.体,我已是虚无,祷文毕时,我将重获新生】
【我仁慈的造物主】
【这是我最后一次向您祷告】
【准许我是一片光明,与您一体】
【准许我完全进入您无限的躯体,祷文毕时,我已消逝、转化、变迁。】
【成我自身的神灵】
【仁慈的造物主,祷文已毕】
卢息安寂静地坐在原处,但他全副精神,已经消失融化在空气中。
他几乎感受不到手脚,但他意识深处,却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熟悉的冰棱。
同时,一个声音飞快自他意识中掠过。
卢息安没能抓住其含义——是多年没有练习,此时已经生疏的结果。
但他非常清楚,那被他漏失的“声音”,就和索图拉的语言一样,是一种精神力量,但这种力量非常宽广,他在一个狭窄的范围,所以反而难以捕捉,除非他全神贯注地去理解。
终于,他抓住了一道有意义的声音。
【快了】
【就快了】
【茵克莱,我的宝珠】
【立即毁灭,立即黯淡下去】
多年过去,卢息安再次听到自己造物主的“声音”,心口像是被无数根冰凌刺中,又痛又冷,叫他齿关几乎要打战。
果然……是这样!
塔主信仰的,正是这位造物主!
那一切毁灭的源头!
卢息安艰难站了起来,他一步步走向台阶,他要上楼去,到最高处寻找塔主。
因为若塔主信仰的真是这位最擅长蛊惑、欺瞒、冷血抛弃的神,那塔主也有极大的危险,会被卷进这场灾难中丢了性命。
卢息安心神备受冲击,甚至忘了他怀中的毒剂与画着魔纹的莎草纸,他只想立刻上去,又忍不住继续偷听造物主的思想。
那是一片庞大、杂乱无章的思维洪流,卢息安全力地去解读,托儿时经验的福,他耳边的声音渐渐连贯。
【快来吧,快来,莫尔迦德人】
【这是最后一段路】
【不要恐惧,不要吝啬,我早告诉你们,你们生来就一无所有】
卢息安手撑着墙壁,逐渐加快了脚步,越来越快,他迈开腿,开始一次跨上三四级台阶。
瞬间超过二楼,掠过他的卧室。
三楼,他视线扫过,一间瓶瓶罐罐堆满架子的药剂室,这里也有休息的角落,也有桌椅,也有大大小小堆积如山的储物柜,架子一直顶到天花板。
四楼,一间简洁的卧室,一个挂着厚重的蓝丝绒帘幕用来遮挡光线的四柱床,内部一片漆黑。大床周围立着雕花工整,形状完美贴合塔身的立柜,而房间另一边还有一个浴缸。
五楼的房间一下收拢了许多,显得十分拥挤,数层围绕墙壁的窄窄架子上摆满了密实的短卷轴和墨水瓶之类的小物件,一张月牙形的书桌,上面乱扔着各种各样的羽毛笔、纸张、还有一些奇怪的小东西,卢息安没有细看,但这转瞬即逝的一眼,他忍不住地深深刻在记忆里。
上面就是灯室,卢息安已经感觉到狂风从楼梯上方吹进塔里。
而几乎是在他迈步的同时,另一个卢息安,塔外的卢息安,也已经被罗莉的父亲卷着奔向了灯塔——两个卢息安的记忆在当下这个时间彻底吻合了。
加上卢息安根本没有停止偷听神的声音,瞬间三方力量在撕扯他的灵魂,他整个意识顿时像风中的残烛被大风吹得摇摇摆摆,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造物主说:【莫尔迦德人就此消失】
【正如鸟儿不能一直飞翔,越高的巢穴越容易落地】
【落地吧,莫尔迦德人,你们已经失去了飞翔的资格】
【没有飞的必要了】
【就这么消失吧】
塔外的卢息安视野则极其颠簸,他被攥在索图拉巨兽的触肢中,看到四面八方那些浓雾里的诡异生物,在雾号声音止歇后,开始疯狂涌向熄灭的灯塔!
塔主站在塔尖上,向塔下那些莫尔迦德人高喊着什么。
……
塔内的卢息安咬牙攀向灯室,他已经听到了塔主的声音,塔主就在灯室的顶上,朝下面喊:
“快点坦然地接受吧,你们将要消失的命运!”
“你们别无选择!”
“信任祂,信任你们的造物主!”
“唯有信任!才能减少痛苦!”
卢息安冲进雨水里,试图爬上去抱住塔主的腿。
“大人!”
“卢息安?!你做什么?”
塔主显然吓了一跳,而且有点生气。
“大人!对不起,我错了!”卢息安想到自己终究是违抗了塔主的命令,“求您快下来!躲进塔里,关上灯室!快点亮灯塔吧!”
“滚开,卢息安,放开我!”
“大人——雾要来了,朝您来了!大人!”
来到塔顶,卢息安更轻易看到,塔下再度起了雾,而远处,更有滚滚烟尘般的浓雾,丝毫不受暴雨的影响,朝灯塔海啸般席卷而来。
“滚开!”
塔主一脚踢开了卢息安。
卢息安还想上前,忽然腰上一紧,一根粗壮的触肢将他卷走,竟然带着他直接从塔顶上跳了下去!
混乱间,卢息安怀里的毒剂瓶与羽毛笔被甩出去,两样都砸在灯塔上摔了个粉碎。
他们瞬间进入了浓雾中。
这一刻,卢息安的经历,与塔外的卢息安的经历变得完全相同。
他们都被扔在了塔外、都被罗莉的父亲挟持,而恐怕是按照塔主的吩咐,那触肢拧着他越来越紧,突然,一个尖锐的东西狠狠刺进了他的后背,一股冰冷的毒液,顺着索图拉那传说中的锥钻,直接被灌进了他的血肉中。
卢息安呆呆望着高处,他竟然清楚看到,雨水敲击出了一些诡异的轮廓,那些雾里的生物,正逆着雨水疯狂爬向塔尖,冲向了塔主。
【父亲?卢息安?伙伴?你怎么了!】
发觉他中毒,罗莉困惑的声音在他已经足够拥挤的脑海中响起一瞬就被淹没了。
剧痛蔓延全身,卢息安意识恍惚起来,他浑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塔主的身影被无形生物凶狠地撞进了塔里,灯室开始碎裂,塔内发出巨响,塔壁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纹,不敢想象里面是什么景象。
卢息安脸色惨白,口中溢出毒血,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一张被淋湿的莎草纸挡住了卢息安绝望到了极点的视线,纸上那奇怪的魔纹成了映入他眼帘的最后一样东西,随着他无力地闭上眼,那魔纹漩涡般在他意识中疯狂旋转起来,他被卷入其中。
【卢息安!】
【罗莉宝贝,留下来】
……
……
大人……
……
……
不知过去多久,卢息安仿佛碎成千片的意识终于一点点合拢。
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四肢,他艰难翻了个身,从趴着变成了躺着。
呆呆望了稀疏的树顶半晌,他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一切。
卢息安喘着粗气坐起来,没想到刚支起上身,就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
但这之后,他一切都好转了。
极其充沛的魔力在他血液中流转,头脑渐渐变得清醒,他能清楚感知到周围空气中不同属性的魔法元素……
缓缓摸向后背,那里有一处新鲜的、还在淌血的伤口,像一个洞,真的很深。
闪念间他明白过来,一直以来,他每晚服下的毒剂,其中正是索图拉的毒液。
而这处稀疏的林子,周遭静谧而平和,很像他被塔主捡回塔里的地方……没错,他回来了!
回到了几百年后,正常的时代?
甚至他的两份记忆,也完美地合拢,从被塔主捡到的第一天,到刚才的最后一刻,他即是塔内的卢息安,也是塔外的卢息安,拥有严丝合缝的作为塔主学徒的记忆,那些基础与深奥的书籍,都双倍地被他牢牢记在脑袋里。
……
可塔呢?
塔主呢?
顽皮的绿藤呢?
他照料的婴儿呢?
他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了,还分明是自由了。
可他心中升不起一丝一毫的高兴。
卢息安喉结滚动数次,最终将脸埋在了掌心。
又一次,他所得之物,一夜之间彻底消失,彻底毁灭。
而这一切,都是拜他仁慈的造物主所赐。
……
……
路诚满头虚汗、气喘吁吁,浑身酸疼地回到了星醋栗的房间里。
他瘫软在床上,湿透的身上已经彻底没了力气,只顾着吨吨吨喝炼金水。
现在他就是个肾虚到了极致的饥渴变态,哪怕是王莲的洗澡水,他也能喝下两盆。
没办法,这个身体比原来的虚弱太多,魔力也低微,如果不是他疯狂地灌药,根本无法走完莫尔迦德人的剧情。
他熄灭塔灯、敞开守护结界后,地使者大军冲向他,幸亏小助理王莲早早等着,将他团团保护起来,争取了几秒钟的时间,不然他就彻底粉身碎骨,连跑都没地方跑。
就这样还被挤得浑身散架了一样。
而且就和上一次一样,灯塔被毁,王莲的藤蔓损失惨重。
幸好它得到路诚的预警,早有准备,带着炼金水金蝉脱壳,主体扎根在河流底下才逃过一劫。
当然了,路诚走了它也走,路诚不召唤它的时候,它就和塔一起沉睡,毕竟是炼金池的一部分,还是活的生灵,王莲自己会生长修复,现在早都全须全尾了。
可哪怕是经历第二遍,路诚还是心跳得十分剧烈,虽然小命无恙,但心灵受创,一个地使者已经够恶心了,面对一群地使者更是审美的极限碾压,叫他脑洞大开开开都扩张得合不拢了。
说到漂亮。
路诚长叹一声。
他倒霉催的天使们又陨落了第二次。
这事他不愿意也没办法,这片大陆不是他一个人设计的。莫尔迦德人正因为太完美,太显眼,成了棋盘上第一颗弃子,所有造物主都想方设法地让他们陨落。
这种情况下,路诚能抢救就抢救,抢救不了只有顺从……个屁啊!当然抢救了!
幸好今天也还算顺利,路诚也重新落下了一步棋,只求求卢息安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别上来就掀飞棋盘。
路诚渐渐放松下来,完整回味一下这次挽回卢息安黑化的任务。
不错啊,自己真棒!
职责尽到了,卢息安生存待遇也提高了,好大儿现在应该觉得,世界还是很美好的,没必要毁灭吧?
对吧?
不过……
路诚不自觉皱眉。
卢息安最后怎么又跑回来了?
而且他当时的眼神,真的超级可怕……
当卢息安突然抱住路诚的腿,路诚还以为他想掰折了还是干什么,眼里都要喷火了。
唉算了不管了,反正总算可以休息了。
今晚这件大事,已经折磨路诚好几天,现在终于可以放下心,路诚渐渐在老板娘换的干净床单上睡着了。
【造物主啊……】
【为什么您要抛弃我们……】
或许是今晚太刺激,让路诚梦中眉头也没能松开,同时因为喝了太多补药,他睡得死沉,现在就是天塌了也醒不过来。
轻柔的、兽类般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一步一步,最终停在了路诚的卧室门前。
一只用力到痉挛的手,狠狠抓住了门把,想要打开,又莫名地挣扎。
来客摩挲着手中那铜球,口中喘息,终于无法再忍耐,默念简短的咒语,崩坏了锁孔,门把一松,来人缓缓推开了门。
来客的意识早已被汹涌的欲望吞没,只知道自己最最渴求的就在其中,在这间卧室里。
那份温暖与光明透过一切遮蔽,明晃晃地在他的意识中勾引着他!
可恶!
这不检点的光芒!
正如将滚烫的池水抛入海洋,如果和对方合为一体,自己的所有渴望都将得到纾解,难熬的高热将迅速降温。
可恶啊!
就是这份诱惑,勾引了自己这么多天!
原来你在这里!
勒尔弥意识不清、眼神迷离地四下寻找,卧室里那张床自动吸引着他。
“勒尔弥?”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触及他的后颈,今夜被放出笼子的勒尔弥根本来不及反应,唇上更冰,一股清香的液体顺着焦渴的喉咙一路滚进了腹中。
“来喝点洗澡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