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的夜在夏与秋的更迭中格外的冷,宁长安知晓会有人来。
“卞小哥,张公可是有事找我?”他笑嘻嘻地给人倒茶。
卞书没有接,直直盯着他,做到了主位上。
宁长安不恼,只是愣了一下,又恍若无事地拿起那杯茶水自己喝,也不坐在凳子上,长腿一伸,坐在了桌子上。
毫无规矩礼仪可言,相比之下,本只是张昭身后小厮的卞书倒是气质非凡。
“摆着个脸干什么,我可没欠你钱。”宁长安转着茶杯。
“长安,别忘了你从哪来。”卞书提醒道。
他们俩个都清楚自己的身份,也明白今日能站在这是为什么。
宁长安今年二十一,比卞书大三岁,在千夜的手下精心培养,但宁长安十六岁就离开来到了江东,卞书却是去年才被允许出来。
都是孤儿,受人欺负,食不裹腹,千夜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
卞书知道他是个聪明的,也不想说些难听的话伤了彼此的感情,又怕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自己看不清楚。
“千夜给我传了信,主人可能会暗访江东,忠诚,是我们的第一课。”卞书给自己倒了茶水,茶水是冷的,也让他平静了下来,“如今是我们在江东站稳脚跟的好时候,但无论如何,人不能忘本。”
“你冒着风险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宁长安笑,“小屁孩,我还用你教我。”
“我怕你出事。”
他自被千夜收养,是宁长安一直在照顾他、陪伴他,卞书把宁长安当亲人,今日他那些话,分明是对周瑜有了偏颇,他们的身份说难听点就是细作。
细作不忠,能有什么好结局。
“走了。”卞书确实是冒了风险来的,“你自己想清楚,勿要因小失大。”
他的离开带上了门,宁长安手上转动的茶杯随着关门声碎在地上,他蹲下去捡那碎片,手心被划了一道痕迹,鲜血直冒,不一会儿聚成一小滩。
月色如凉,漆黑与寂静中,孙权的屋内还点着灯,政事太多,要接受的太多,他必须要尽快掌握。
揉了揉眉心,长久盯着大量文字让他的疲惫无法压制,闭目休息片刻,脑海中又是世家不安分与华歆的辞别。
他慢慢睁开了眼,面色清淡,又伏案继续。
门被敲响,他抬眼让进,是周瑜。
昏黄烛火下,那张与孙策六分相像的脸一时让人恍惚,重叠分离,明明灭灭。
仲谋与伯符,不是一人。
“仲兄,夜半何不入睡。”孙权放下笔。
周瑜看那堆满案桌的政务,道:“事情总是做不完的,主公多注意身体。”
“从前,仲兄也会如此提醒兄长吗?”他问。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死去的人太过鲜活,印记永存,以至于但凡撕开了一个小口,回忆便能如潮水般涌现,拦不住,挡不住,控制不住。
孙权看着满桌的政务,道:“兄长和你向来情深意重,从未有过君臣之别。幼时,若你来找兄长,他便不会再任由我各番撒泼打滚,有日我听人说,兄长最在意的人是你,我便去问······”
周瑜等着他说下去。
“兄长说是。”孙权回忆着笑了,“我那时候不服,嚷着要把你赶出去,结果被揍了一顿。那是兄长第一次揍我,事后,他很认真地告诉我,因为你是周公瑾,无可替代。”
“昨日,长安问我为何不唤你公瑾以示重视和亲切。”他摇了摇头,“我唤不得。兄长骤然离世,仲兄马不停蹄仍未见到他一面,我怕,一向运筹帷幄、云淡风轻的周郎因此困于心魔,公瑾,那是属于兄长的。”
周瑜笑了,江东双壁,他和孙策容貌绝佳,是江东女郎的梦中情郎。
论及容貌,孙权是不如他们的。
公瑾,怀瑾握瑜,美玉者也。
伯符从前总是叫他,公瑾,公瑾,公瑾,历历在目,余音绕耳。
他快马加鞭毫不停歇,仍没能赶上和他说上半句话。
推开房门那一刻,病床上的伯符似有所感,遥遥一望,便是最后一眼。
雅量高质、风度翩翩,那一瞬间,所以放在周瑜身上的夸赞都被他亲手撕下、碾碎,剑离了手,他大步奔向床榻,骤然跪下,那双骨骼分明的手冷得可怕,周瑜将其紧紧抓住,一声又一声地叫道:“伯符,伯符,伯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