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宫的圆窗大敞,阳光穿过几株翠绿的竹子,洒在茶案上的光影交错。
身着湛蓝锦袍的柳玉书闻言,神色如常,只是高举茶壶为韩柏满上一杯茶,才缓缓开口:“先帝风流,育有帝姬皇子十数人,陛下出身最为不堪。陛下幼时,曾多次遭人当众羞辱,骂她‘有爹生没爹养’。这话帝姬、官员说说也就罢了,后宫的宫女宫侍竟也常挂在嘴边。若你是陛下,又当如何?”
韩柏微微蹙眉,俊美的脸上浮起一丝不忍,但片刻后又烦躁道:“可这和后君出宫有何关联?”
柳玉书轻叹一声,眸色微深:“那你再猜猜,这些后君求陛下放她们出宫的说辞,到底是什么?”
韩柏不耐烦道:“后君入宫便无缘再见家人。如今陛下有意放后君出宫,她们自然是想回父家……”
话音未落,韩柏突然怔住,停下踱步的动作,愕然看向柳玉书:“……她们总不会都说是想回家看望父亲吧?”
青竹的影子落在柳玉书脸上,他抬眸迎上韩柏的注视,眸色晦暗:“后君入宫,便是深宫锁步,非特殊情况绝不能随意出宫,否则一旦被大臣知晓,必定会借此参奏陛下,有违族制,有损圣德。
这个时候,谁去求陛下,便是没有将陛下的处境放在心上;谁提及出宫理由是想见父亲,便是在陛下的伤口上撒盐。相反,谁在此刻坐的住,反而会引来陛下青眼。若我没猜错,陛下恐在试探众君待她之心。”
韩柏愣在原地许久,回过神后缓缓入座,烦乱的思绪已然柳玉书这番春风细雨的说辞抚平:“而今阖宫上下,唯剩四人未踏入凝辉殿。”
柳玉书端杯啜饮一口清茶:“除了你、我、君后三人,便只剩下侧君周天韵。”他默了默,轻言:“吏部侍郎周从南之子。”
韩柏眉宇微深,良久方才起身对柳玉书行了一礼。
虽未开口,柳玉书却已洞悉了他的心思,起身回了一礼,淡然道:“望来日韩侍君飞黄腾达之际,勿忘今日手足相携之情。”
韩柏轻笑一声:“柳卿君何必自谦,您凤榻过夜恩宠,这阖宫上下可是头一份。”
柳玉书不语,只在颔首时,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凤帝头疾频发,柳玉书若没猜错,那夜他之所以得此殊荣,恐是陛下昏睡三日后,暂时忘却了过往。因而才将他彻夜留宿,频频提及后宫诸君。
他当时以为凤帝别有用心,或许是对他有所试探。然而,回去后反复思量,才渐渐窥见了另一个真相。
所以那日之后,他并未如后宫诸君所揣测的那般,得陛下格外垂青;相反,被陛下彻底遗忘,再未提起。
果然,她依旧是那个心如寒霜、半分柔情也无的陛下啊。
时至酉未,侧君周天韵侍寝的消息传至阖宫。
柳玉书闻言并无波澜,反而露出一抹果然如此的笃定笑容,碧落宫的宫灯就此熄灭;
彼时,栖梧宫的宫殿灯火通明。
半身镜前,陆长行静静端详着自己柔和的眉眼,半分不见当年北境世子的倨傲。
解安立在一旁,稍显忧虑。
这半身镜是帝后大婚那日陛下亲赐,照人照物无比清晰,仿若置身其境。镜中映出的不仅是人的肌肤,就连发丝纹理、衣裳褶皱都纤毫毕现。
有传闻说,此镜是陛下亲手所制。所以初得此镜时,君后满心欢喜,视若珍宝。他日日对镜正衣理冠,然后去见他最爱慕之人。
如今,镜中的人依旧风姿如故,只是帝王的宠爱早已消逝不见。陆长行轻抚镜面,指尖传来一丝凉意,仿佛连将过往的柔情皆凝固于此。
解安端上一杯安神汤上前,轻声道:“君后,夜深了,早些安置吧。”
陆长行沉默良久,解开镜帘的绳子,任厚重的帘布将镜子埋藏,而后行至衣帽架前取下漆黑斗篷:“月色好,本宫出去逛逛,你们早些休息吧,不必等本宫。”
身影隐入夜色,沿着宫墙疾行,陆长行轻车熟路地避开禁军的巡防,也躲过了忙碌宫人的视线。
城楼的阶梯就在眼前,陆长行脚还未踏实,余光便瞥见几个暗影。他条件反射般退入暗处,抬头看清来人,柳叶般狭长的眼眸瞬间瞪圆。
“陛、陛下……”
裴源微微挑眉,脸上似写着“果然如此”四个大字,随后转身步入阴影。才走了几步,复又回头,看着愣在原地的陆长行,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还不跟上?等朕过去抱你吗?”
陆长行玉面生晕,万幸被夜色掩盖。
“噗~”
轻笑声打破寂静,更引来陆长行侧目,两人目光对视,周天韵大方上前:“今夜好风景,不知臣能否有幸,邀君后同游市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