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逼仄的环境下,居然到处还有小贩卖菜,挤挤攘攘,一路走过去,全是听不懂的方言,对骂争吵,所有人嗓门都很大,贫穷和压抑充斥着整个空气。
顾藐走在其中,完全分辨不出方位,虽然知道戚厌大伯家所在的楼栋,但他手机也导航不出来,这地儿恐怕送外卖都送不进来。
全靠002在他脑子里指示方向,他才绕来绕去地找到了那栋楼。
顾藐站在单元楼下,抬头看了看,上次充了值的电费现在又欠费了,小区灯又是坏的。
大白天,楼栋里也黑黢黢的。
按照原剧本,戚厌母亲没死,他没去孤儿院,怎么着也不至于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不知道到底哪一环出了问题。
顾藐心里不是滋味,径直走了上去。
上去之后他才发现一层楼竟然有十几户,路过的几家还在家里养了大型犬,冲着门口直吠,味儿还特冲。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还租房。
顾藐停在其中一户的门口,抬手敲了敲。
里面电视机声音非常嘈杂,他敲了好半晌,才有人醉醺醺的过来开门。
“你谁?”门里的中年人大约五十多岁,常年在工地打工,手指和皮肤都非常粗糙,看起来有一股市侩相。
顾藐往门内一瞥,还有个嗑瓜子的女人,应该是他老婆。
顾藐收回视线,微笑道:“我是清江一中的学生。”
他没说他来找戚厌,反正据他所知,戚权贵家里一儿一女都在同一所学校上学。
中年人上下打量他一眼,刚才光线不好,这会儿门打开的角度大了,才发现这学生穿着非常讲究,皮肤白,样貌帅气,手里拿着的手机是最新款,肩上的书包乍一看也很高级。
有钱人家孩子的气息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即便楼道再昏暗也无法遮盖。
中年人一愣,脸上顿时堆起笑容:“你是我女儿的同学吧,来找戚景的,快进来快进来。”
顾藐刚要说是,便听到里面一道门打开的声音,中年人被拉着后衣领拽开,高挑的少年出现在门口。
看到顾藐的那一刹那,他眼皮狂跳,无法克制地浮现出一丝阴郁之色,额角甚至出现了浅浅的青筋。
少年瞬间挤身出来,把门在身后“砰”地关上。
没了屋子里透出来的灯光,走廊一瞬间又恢复昏暗。
“你怎么来了?”戚厌哑声道,神色比昨天冰冷十倍。
“你没去学校,怎么了?”顾藐端详着他。
没有穿外套,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干净的睡衣,像是刚从床上下来,衣领微微被汗濡湿,额头上的一小块儿正方形纱布还好端端的贴着,没有渗血,但面色却苍白无比,还有一丝异样的滚烫。
“发烧了?”顾藐问:“不会是破伤风吧?”
他一抬手,戚厌却没像昨天那样容忍,直接侧过了头。
这时楼栋外传来菜市场的叫骂声,以及远处拆迁时挖掘机发出的嗡嗡声,墙体太薄,根本阻挡不了一点。
戚厌视线扫过顾藐的鞋。
那双几千块的鞋踏过淤泥,已经脏得面目全非了。
戚厌表情看起来更加心烦意乱。
“不至于,”他皱眉,难得多说了几句,声音嘶哑,“我的身体我清楚,明天我就去学校了,你回去吧。”
“我带了药,”顾藐拍了拍自己身上的书包,“让我进去吧。”
他抬步要去开戚厌身后的门,却被戚厌用一只手挡住。
顾藐抬眼。
戚厌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眼里是不容人再进一步的抗拒。
顾藐冷静回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来都来了,该看到的也都看到了,现在再让我回去,也无济于事。”
“回去,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戚厌垂着眼冷冷道。
然后转身就要进去。
顾藐却趁着他开门的那一瞬间,抓住他的手腕,在他浑身一僵之时,把他往前一推,抬腿往前一迈,两个人一起进去了。
少年当真是在发烧,动作比他迟钝了半分,甚至被他推的踉跄了一下。
一进去,顾藐迅速把门在身后关上。
“……”
而顾藐一进去,这幢屋子映入眼帘,乱七八糟的客厅,或者称不上客厅,只是其中一间屋子,地上有女人吐的瓜子壳,角落里还养了只狗,关在笼子里,茶几上乱七八糟,全是烟灰。
还没等他多看两眼,戚厌拽着他的手腕,把他拖进了一个房间。
顾藐只觉得一晃神的功夫,少年躯体滚烫。
房间门在身后关上。
少年似乎有些体力不支,按在他身上,顿了一下才直起身体。
“这是你的房间?”顾藐看了看,房间非常逼仄狭窄,应当是从另外一间房里间隔开来的,没有窗户,一单人张床一张桌,开着台灯,这就是仅有的光线了。
戚厌放开他的手腕,转过身,一屁股坐在床上,两只手腕垂在膝盖上,抬眼看他,眼里郁色更重。
顾藐说:“怎么了?”
戚厌揉了揉额头,很是烦躁。
顾藐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就这个问题多纠缠下去,问:“吃过药了吗?”
少年没搭话,但顾藐一看就知道他什么药也没吃,估计前些年感冒发烧都是硬扛过来的,已经习惯了,但昨天在巷子里剧烈运动,额头划拉了一道,晚上还顶着寒风回去,只怕这次发烧来的更加剧烈。
“有水吗?”顾藐又问。
戚厌还是没说话,只是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
顾藐只好自己在房间里看了看,这房间实在称不上一个房间,简陋得一览无余,还不如顾藐在曲城的床大,顾藐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没有那么惊讶。
他在桌子上看到了一杯水,还是温热的,应该是今天的,还能喝。
于是他把书包放下,从里面掏出一大包药来,其中还有一支感应体温枪。
他把体温枪藏在身后,转过身去看向戚厌。
戚厌皱眉盯着他。
顾藐突然掏出体温枪,在戚厌的太阳穴边“滴滴”了一下。
戚厌:“……”
“牛逼吧,”顾藐挑挑眉,“我从家庭医生那里弄过来的,超灵敏。”
戚厌看着他,表情像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顾藐也不需要他说什么,发烧了还是少说话的好。
他兀自判断了一下戚厌的病情,在曲城的时候,他爷爷去世前家庭医生一直住在家里,简单的感冒发烧顾藐完全知道该用什么药。
他从铝合板里扣出几片药片,放在手心递给戚厌:“和水一起吃掉吧。”
戚厌看了看递到面前属于男生的修长白皙的手,到底没有再抗拒,接过去吃了。
“吃完睡一觉,希望明天在学校能见到你。”顾藐说完,扶他躺下。
少年从始至终身体一直很僵硬,眼睛一直没离开过顾藐,像是想要捕捉他脸上微妙的表情,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嫌恶。
然而,没有。
顾藐很坦荡,任由他注视。
顾藐虽然家里有钱,但也从没看不起穷人过,人的际遇有时候并不是由自己决定。何况在他心里,戚厌从一个孤儿努力生长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他的过去他决定不了,他的此刻正在拼命挣扎,他的未来一定会很好很好。
顾藐抬起眼睛,对着戚厌笑了笑。
戚厌神色微微一顿。
这时外面传来谩骂声,电视机的声音也故意放得很大,电视里小孩的哭声让人高血压一下子上涨。
“不去上学在家里躺着也不做家务,纯属浪费电费,让你住在这儿不是白给你住的,白眼狼,居然还有同学来看你,凭啥啊,就凭你妈给人——”
话没说完,顾藐打开门出去。
中年男人这时候早就反应过来顾藐是戚厌的有钱同学而非戚景的,心里正恼火呢,但看见顾藐,脸上还是换上了笑容,戏谑道:“我们在说电视剧里的情节呢,这电视剧看得太让人生气了。”
顾藐掏出一沓钱,丢在桌上:“他生病了,你们能不能安静一点。”
夫妻俩万万没想到一个高中生随手能掏出这么多钱,看那分量至少有一两千的样子,表情一变,顿时笑逐颜开:“好啊,但同学,这点钱不够吧?”
顾藐道:“电视音量先调下来,安静一整天,完了再给你们尾款。”
说完,顾藐也不管两人眼神如何,转身回了房间。
他从未感到如此胸闷过,戚厌到底生存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他轻轻关上门,往床上看了一眼,床上的少年面容苍白,漆黑的眼睛阖着,似乎是陷入了沉睡。
感冒药和退烧药加在一起,本来就有催眠的功效,沉沉睡一觉,醒来应该就退烧了。
顾藐又看了他几眼,多少放下了点心。
外头,两人小声商议:“他哪认识的朋友?这么阔绰?出手就是两千?”
他老婆却道:“看他身上的衣服都不止几万,出手才两千,也忒小气。”
顾藐听着外头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声音又大了起来,电视机音量直接飙升,还特意切换到体育频道,主持人大声解说不带消停,完全是故意的。
顾藐心头一阵火大,气得五脏六腑都在烧。
他看了一眼戚厌,想了想,把挂在脖子上的黑色耳机取了下来。
然后俯身过去,把黑色耳机戴在了少年脑袋上。
这是降噪耳机,很贵,功能很强,耳机海绵柔软,包裹住耳朵的那一瞬间,声音应该就会小不少。
但这么近的距离,只隔着一块门板,应该还是能听到。
顾藐想了想,打开手机连接蓝牙,放了自己最常听的一支海浪白噪音。
手机拿远,蓝牙就会断掉。
因此顾藐离开之前,只拿着书包和钱包,把手机塞在了戚厌枕头底下。
他轻轻开门出去,那两人迅速迎上来,还想讨价还价。
顾藐瞪了中年男人一眼,恶狠狠地把他手里的两千块钱抢了回去。
他虽然有钱但也不是冤大头好吗?拿了钱还不给他办事,一分钱别想要了。
夫妻俩:“……”
拿着钱,顾藐就冷笑着单肩背着书包走了。
他走之后,房间里,面容病态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看着掉落了墙皮的天花板。
狭窄逼仄的空间里,海浪声一下一下,推着他到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