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并不会病太久,王耀的假条最终没有派上用场。不过请不请假现在已经差异不大,王耀的导师带着那几个学生做专项课题去了,他来得太晚,又没有通讯方面的基础,只能拿着资料自己先看。这一点倒是和伊万的情况比较相似,只是王耀不需要旷课,他现在已经可以放心地在图书馆呆一整天了。
助教的工作也还没有正式开始,别里亚耶夫只是让王耀熟悉教案,他依旧自己去教授他的机械原理课。没课的王耀和旷课的伊万的生活节奏基本同步了,双方都没有觉得不适,因为两个人都很安静。托里斯偶尔找过来谈一些报纸上的话题,两个人会有一些争论,但王耀并不参加,他只是喜欢听伊万说话的腔调。伊万应该就出生在列宁格勒,他的口音和莫斯科人有所不同,带着一股古典的味道。托里斯似乎来自靠近哈巴罗夫斯克的乡村,有一次他终于不谈报纸了,谈他以前和哥哥一起拿着锯子到树林里砍一种特殊的松树用来烤肉的事情。
“那种树里有特殊的油脂,燃烧起来温度特别高。我们把那棵树锯成小段,用独轮车运回来。等我们挖好坑,垒好砖,把用胡椒、大蒜腌好的肉烤熟的时候,天都已经全黑了。那是九月的时候,满天都是星星,感觉伸手就能摸到。坐在篝火边,吃着肉,喝着酒,聊着天,啊!天呐,似乎没有比这更惬意的时光了。”
托里斯说起这些的时候,伊万一直在微笑,但当话题转回报纸,他的笑容又消失了,然后保持他一贯的淡淡的态度,不紧不慢地对托里斯的观点表示否定或赞同。
临近期末考试,托里斯来得少了,SL的考试其实非常灵活,一门课大概会有几道题让你抽,抽到哪道题就作答哪道题,所以为了防止自己得零分,那还是好好准备吧。伊万和托里斯都来自装甲连,如果不能在机械原理这门课上拿到像样的分数,怕是会被嘲笑吧?王耀有时候会顺便瞄一眼伊万桌上的书,最近几天机械原理的书盖过了这样那样的作战指挥理论,被放到了最上面,不过从他做的笔记来看,应该能够考好吧?
一月的天气已经非常冷了,只要头天晚上下了雪,第二天就得由伊万同学踹开宿舍的大门。今天王耀磨蹭了一下,所以他有点慌张地拿起书,做好了会被催促的心理准备。
“嘿……”王耀一边沿着旋转的楼梯往下跑,一边扣着手套上的纽扣,大厅里静悄悄的,王耀扣好扣子抬起头,看到伊万面朝门外站着,一动不动,“您……”
今天似乎有人来访,好早!王耀走到大门前的时候,访客已经走了,伊万手上拿着一封信,厚厚的一叠信纸上满满的全是字。
“帮我请个假。”伊万把信纸揉进兜里。
“今天是这学期最后一节《机械原理》课!”王耀有点惊讶。
“帮我请个假。”伊万的音调没有变化,转身向楼上走去。
王耀沉默了片刻,走出宿舍,拉上了铁门。
别里亚耶夫教授好像对伊万的告假并不惊讶,他平静回答王耀:“教案在桌上,帮我点过名后,您还是回我办公室接着看,不过下课后请在这里等等我。”
王耀走进教室,闹哄哄的同学们逐渐安静了下来,王耀开始点名,就当是在用这些名字做朗读练习。别里亚耶夫上讲台后,台下逐渐响起了翻书的声音,王耀带着点名册回到了办公室,在伊万·伊万诺维奇·布拉金斯基的名字后面画了个请假符号。
下课后,别里亚耶夫不止自己回来了,还带来了托里斯。托里斯愁容满面。
“你们一起回去吧。”别里亚耶夫看了王耀一眼,“看来他父亲又给他写信了,谁知道呢?”
等他们走后,别里亚耶夫看着花名册上的那个名字,不经意间叹了口气。
“你们不扫雪么?”走到宿舍门口,托里斯看到大门还被埋在雪里。
“啊,抱歉,一直都是布拉金斯基在处理,您等等。”王耀想要去找那把伊万平常使用的铲子。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还是先进去看看伊万吧。”托里斯拉住王耀。
王耀不是太明白托里斯愁容满面的缘由,直到他打开了宿舍的大门。
“伊万!”托里斯把书包扔给王耀,气冲冲地冲了进去,“快起来,你又喝醉了!”
伊万可能是真的喝醉了,因为王耀看到他手上拽着的那瓶酒已经快要见底了。宿舍的一楼大厅很空旷,只有电话机旁有一张沙发,伊万就坐在那张旧沙发上,垂着头,拽着酒。
“别喝了!”托里斯去抢他手上的酒瓶。
好像喝醉了的伊万瞬间睁开了眼睛:“走开!”
“你何必为这些事情自寻烦恼呢?你这样把自己灌醉就能解决问题么?更何况又有什么问题?你就不能用积极的态度去面对问题么?”托里斯开始不停地发问。
“别吵了。”伊万表情依旧很冷淡,醉醺醺却平静地说,“别吵了,滚出去。”
“滚出去!伊万同志,您叫我滚出去?!”托里斯拔高了音量,“啊!你每次都这样!伊万同志!说实话,我受够你的脾气了!我是因为关心你才来这里的!你却叫我滚出去!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做朋友?或者说在你眼里,谁才是你的朋友?”
“我没朋友,”伊万倒空了瓶子里最后一口酒,“帮我再拿瓶酒过来。”
托里斯又说了什么,伊万并没有听清,这种晕眩的感觉正合他意,他眯起眼睛仔细地阅读着酒瓶上的单词:斯米尔诺夫。
“托里斯,你说这些是要骗谁呐?快走吧!”伊万头都没有抬地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酒瓶,“你怎么还在?!啊……你是王耀。”
王耀把手上已经拧开了的酒瓶递到他手里:“托里斯已经走了。”
“托里斯走了?”伊万抬头确认了一眼,“快把门关上,他总是出了门就会后悔,他现在还心浮气躁,算不得是个合格的政治指导员。幸好如此!快把门关上。”
王耀站起来去关门,伊万看了看他的新酒瓶,上面依旧写着:斯米尔诺夫。
“谁会相信SL还有正宗的斯米尔诺夫伏特加呢?骗谁啊?”伊万往喉咙里灌了一口,“王耀,你知道哪里才能喝到正宗的斯米尔诺夫伏特加么?”
王耀坐在台阶上看着他醉醺醺的样子,摇摇头。
“是美国!”伊万把酒瓶举过头顶,“没办法,知道秘方的人都被斩尽杀绝了,知道谢尔盖·基洛夫么?谁都不知道他是受害者,还是凶手,这瓶酒也没法知道,因为他虽然叫斯米尔诺夫伏特加,但他确实是货真价实的赝品。我该恨谁?恨那些知道秘方却死了的人?恨那些带着秘方逃到美国的人?还是恨这瓶伏特加?”
“我拿了两瓶下来,这里还有一瓶。”
“对!已经大清洗两次啦!啊,天哪,1934年的时候我才十九岁!为什么我要像那个腐朽的老头子一样对自己绝望认命?才过了两年就又要来一次?更绝对,更高亢,直到要把我击溃??托里斯,你一直质疑我的信念不够坚定,你经历过什么?你凭什么质疑我?”
“我是王耀,不是托里斯,他已经走了。”
“今年是1939年?是要再来一次么?”伊万灌着酒,仰视着天花板,“拿到毕业证又怎样呢?就像是1861年取消了农奴制,你以为你自由了,但你压根就不知道你接下来要到哪里去。”
伊万垂下手,空酒瓶掉在地上开始打转,配合着脑子里的蜂鸣嗡嗡地共振。直到感到有冰冷的手指理了理自己的额前的乱发,他才发觉脸上的眼泪已经被人擦掉了。
“王耀?”
眩晕的感觉变得不再强烈,伊万开始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他不确定现在的自己是醉酒的状态,虽然不常喝,但和前几次确实不大一样。
自己说了什么?“大清洗”?“谢尔盖·基洛夫”?
伊万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