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内。
窗边。
魏初一个人静坐着。还是那身青冥色常服。
观雨。
雨势不稳,起初是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零落在街上的青石板路,晕开一片又一片阴影。而后,雨下得急了。豆大的雨点串着线般地从空中涌下,在半空中又被强风吹作倾斜洒落的珍珠。
街上的行人撑开一把又一把油纸伞,其上绘着各式各样的花,争相于油纸上盛开,像是江南烟雨里悄然生出了春的万紫千红。
雨珠顺着油纸伞骨架显现出的纹路缓缓滑落于地面,惊得积水荡起一阵零星涟漪。偶有雨珠溅落在行人肩上一角,或于丝绸之上,或于粗布之内,勾勒出雨日的痕迹。
雨声没有固定的节奏,是纯然的自然韵律。
是大弦嘈嘈般的急雨,间或是不疾不徐,余韵悠长的小雨。
魏初挽起右手衣袖,向窗外伸出白皙的胳膊,那血管颜色分明。雨珠滴落在皮肤上,是冰凉的触感。空气中,混着花草香,弥漫着醉人的冷意。
这是魏初所贪恋的。
他尤其钟爱夏日的雨,爱泥潭里圈圈点点肆意凌乱的涟漪,爱满心炽热过后一刹那的清醒。
他是坚守信仰的热血少年郎,亦是棋局中冷酷无情的人臣。
他有他的苦衷,他在作他的伪装。
魏初闭上双眼,允许自己短暂地松懈下来,任凭雨水拍打着他的胳膊,再断断续续滑落,留下一道道痕迹。那纤长的睫毛弯翘出勾人的弧度。
天色将暗,未至深夜,他却突然记起那句诗: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红润的嘴唇上下轻启,微弱的喘息间,是他的不甘。
魏初轻笑,缓缓睁眼。
风小了,雨势渐弱,他看见远山的薄雾,看见石板路旁的绿植随风轻轻摇晃。
一场盛大的洗礼,浸润着雨的滋养。
“小魏大人,窗边冷,怎么不回房间去?”
见来人是白清柳,魏初急忙收回胳膊:“无事,白小公子,我在观雨。”
“胳膊上好多雨水。”白清柳握上魏初的右手腕,拿出手帕,轻柔地为魏初擦拭着胳膊上的雨水。
魏初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白清柳用力握住:“很快就好。”
“好啦。”白清柳小心地收好手帕。
魏初注意到手帕上的刺绣:“上面绣着的是柳树?”
“嗯。”白清柳点头微笑道:“青色的柳树。俞枝心灵手巧,绣得极是好看。府里上下,都喜爱她亲手绣的手帕。”
“白小公子。”魏初仰头看着白衣少年,问道:“这段时日,你……有想家么?”
“想家?”白清柳靠近魏初坐下:“有一点。不过四方天地之大,人注定不能永远沉溺于家的温暖。”
“白小公子,你好像与从前不同了。”魏初不禁感叹道。
“从前?小魏大人口中的从前,是我们初遇的那个夜晚么?”
魏初想否认,最后还是点起头说道:“对,那个夜晚。”
其实他想说的是,许多年之前,皇宫内,杏园中,他二人一眼结缘的初遇。
不过,白清柳早都不记得了。他魏初也只是一个怀揣全部记忆,独自走过人生至暗时刻的天地飘零客罢了。
魏初望向窗外:“雨停了。”
白清柳也望向窗外:“风还在吹。”
白清柳突然问道:“小魏大人,那你呢?你想家么?”
魏初的眼神短暂地呆滞,垂眸浅笑:“我没有家了。父已去,母无踪,天地广阔,空余我一人。我也想思念他们,可我不敢。我怕,思念得久了,我会真正相信这一切是事实。”
发觉自己问到魏初的痛处,白清柳很是后悔,连忙安慰道:“小魏大人,如你所说,天地广阔。也许,令尊一直在看着你,令堂也在人间的某个角落等着你。”
“这是安慰么?”魏初笑笑。
“不。”白清柳摇头,诚恳地说道:“这是我的预言,相信我。”
就连窗外的风都好似在配合着白清柳,冷意消减,隐约间竟有着春风拂面的温暖。
“好,我相信你。我相信,有朝一日,我还会有我的家。”为了不让白清柳愧疚,魏初极力配合着他。
陈词走近二人:“将军,我去房中寻你不见,原来你在这里啊。白小公子也在。你们两个又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陈词那贼眉鼠眼的模样着实逗得魏初一笑。
“少来。”魏初道。
陈词嘟囔着:“瞧瞧,这是怪我打搅你们俩的大好氛围了?”
“正经些。”魏初伸出手轻轻敲打着陈词的额头。
陈词揉着额头,看向窗外,吐槽道:“这雨终于停了。看吧,我就说我们快些赶回来一定不会淋到雨!不承想好好的大晴天,待我们出了那先神庙后,就阴云密布!”
白清柳捧起场:“要我说,还是陈词最聪明,算着赶路的速度,不然我们都要淋雨!”
陈词可谓是得意洋洋:“自然自然。低调些低调些。”
魏初的嘴实在是夸不出什么好话,对陈词投去一个手动的“赞”。
“感谢将军。”陈词笑嘻嘻地接收一个“赞”。
魏初懒得理他:“田柯他们,此刻都在我房中?”
“他们都在,带回了新的情报和庄先生传来的密信。我嘱咐他们行事小心些,明里暗里分着来,应王那儿,应该不会出岔子。”陈词秒正经。
“那就好。你们,都随我回房吧。”
“好的,将军!”
陈词小跑着往魏初房间走去。却在到达时等在门外。
“得意忘形。”魏初笑道。
白清柳跟在魏初身后。
魏初推开房门,田柯一行人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
“站着做什么?多不习惯。我让客栈伙计加了木凳,你们也坐下说话。”
“是,将军。”
田柯拿着几封密信,双手奉上。
魏初双手接过,手指抚摸着信纸,确认无误后放在桌上一角。
“都查到了什么?”
叮铃铃~将军问话时刻到!
田柯几人一个接一个地发言。
田柯率先开口:“我去了城外的乱葬岗,您猜的不错,那里都是沈氏获罪族人的尸体。不过我去的时候,只剩下了骨头和些许模糊的血肉……已经辨认不出谁是谁了,老族长是生是死,还不好说。若是按照您的猜测……我们不得不防。”
魏初并不意外,道:“做得好。”
沈氏的人,都死了?白清柳瞪大了眼睛,想要开口却被陈词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