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工作了。”温让说。
“身体怎么样?之前她跟我闹的时候还说自己得抑郁症了,这年头的小孩儿就爱拿抑郁症说事,我当年遇到那么多麻烦怎么没说抑郁?真是的。”
温让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稍稍收紧,心里一阵酸疼,“身体……挺好的。”
何柔掏出手机,点开和高幸的聊天框,“你看啊,我每次给她发消息,关心她的身体,她就回一俩字,好的,行,好,没事,全都在敷衍我,怎么没见她关心关心我?”
“阿幸还是很关心您的,她不总给您寄东西发红包吗?”
“我也不缺那些。”
“那您缺什么?可以给我们说。”
“我就缺陪伴。”何柔叹了口气,“但是高幸总是对我谈的对象有意见,她也不想想,我这岁数,能谈到什么好的?”
温让记得高幸给他说过,何柔到现在换了四个对象,其中有三个都图她那点养老金,现在这个倒是没看出来图什么,但跟何柔一样脾气差,高幸每次回家,他俩都在家大吵大闹,大过年的也吵,跟小时候经历的场景一样,久而久之,她就不愿意回来了。
闹得最严重的一次,是何柔要带着高幸一次面都没见过的对象去高幸租的房子里住,被高幸以“独居女子的住宅不适合让陌生异性留宿”的理由拒绝了,何柔骂高幸“穷讲究”,不懂得尊重长辈,还抨击了高幸的安全意识,说她尽防备一些不该防的人。
那次闹过,高幸的病情就加重了,还有了自残倾向。
“但是阿姨,谈一些不好的人,难道不会更影响您的心情吗?”
“图个伴儿就行。”
温让发现何柔是个自相矛盾的人,一边痛恨男人带给她的背叛,一边又需要把男人当作精神寄托,一边关心女儿的身体,一边又不在乎她的安全。
以他的立场,实在没法多说什么。
“之前高幸跟我说,相亲对象都嫌弃她单亲家庭,觉得她性格有些怪,其实我也觉得她脾气古怪,你跟她相处得怎么样?”何柔问道。
“哪样算古怪?”
“很多想法都不切实际。”何柔想了想,说道,“比如,她以前总说要找一个一辈子只爱她一个人的,这不就是不切实际?而且还不听劝,我跟她舅舅都说找个条件合适的就行了,她说,如果七十岁遇到那个对的人就七十岁再结婚。”
何柔大概觉得荒唐,直接笑出了声,“二十多岁的人了,跟小女孩一样天真。”
“如果这算‘古怪’的话,那‘古怪’真是个可贵的品质。”温让说道。
何柔微微一愣。
“因为,我跟阿幸一样‘古怪’。”
沉默了好一会儿,何柔才无可奈何地开口,“所以你们能相爱。”
“是的。”
“你很懂她。”
“我也不敢保证自己很懂阿幸,但我会继续努力。”
“我只有初中文凭,不像你们,都是念过大学的,你还是博士,这对我们这代人来说,简直不敢想象。”何柔苦笑道,“高幸很多观念,我都不理解,这就是你们说的代沟吧。”
“可能每代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理念吧,阿姨,不管怎样,阿幸是真的希望您能过得开心、幸福,但她不太会把对您的爱挂在嘴边。”
“她从小就不黏人,跟别的小孩不一样。”
“她黏人的。”温让笃定地说。
“是吗……”
“她只是知道您被婚姻已经消耗得太辛苦,所以,不想再麻烦您了。”
“麻烦?她是我女儿,说什么麻烦不麻烦?”
“因为她会愧疚。”温让想到那些夜里,高幸独自淌过的泪,想到她在看见何柔发来的毫无顾忌的脏话时通红的眼角,心里的话就忍不住想倾泄出来,“当您每次质问她,为什么不管好她爸爸,就加重了她对您的愧疚,虽然——”
“虽然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在您和高叔叔这失败的婚姻里,做错了什么。”
“那难道是我错了?”何柔反问道。
“抱歉阿姨……”
“这些话都是她让你说的?”
“不是,阿姨。”温让连忙否认,“阿幸从来没说过这些。”
“算了,这也不重要了,都是些陈年旧事。”
于是两人又陷入沉默。
客厅那个已经不准的时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
何柔忽然从掉了皮的钱包里拿出一张信用社的卡,“你把这个给高幸,密码她知道。”
“阿姨……这个还是您亲手给。”
“我给她不会要。”何柔说,“我没别的本事,这些年存下来的钱,本来就准备给她当嫁妆。”
“小温,虽然我们家没啥钱,也没背景,但该给我女儿的底气,一分都不会少。”何柔说到后面,声音有些哽咽,“你答应我,一辈子都不许欺负她。”
何柔是一个母亲,一个没什么文化也不懂得怎么教育自己唯一的女儿的母亲,一个遇到烦心事只能拿女儿当发泄对象的母亲,女儿是她生养的,是她的“所有物”,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深的人。她怨过高幸,但其实真正怨的是和她一同生下高幸的那个男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一秒开窍的,或许就在温让说高幸黏人的时候,何柔脑袋里崩了几十年的弦突然断了,她意识到,在最需要被人抱着哄着的年纪,高幸不哭也不闹,绝望地见证着,经历着一个幸福家庭的分崩离析。
而可悲的是,何柔也曾是高幸。
她重蹈了父母那辈的覆辙,未曾回想当年幼小的自己发出的呐喊。
同一命运的车轮循环往复,碾过一代又一代人的躯壳。
终于在高幸这一代,终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