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眼朦胧中,她依稀看见温让平和的双眸,一如当年,在那个老旧的游乐场门口。
高三唯一一次考了全班第一,何柔带着她去了市中心那家开了六十多年的游乐园。
何柔说她胆子小,很多项目都不敢玩,过山车、跳楼机,都是高幸一个人玩的,坐在她身边的总是小孩子,害怕的时候就抓她的手,几场刺激游戏玩下来,高幸的手背多了不少指痕。
何柔唯一能玩的,就是旋转木马。
那会儿,触屏手机刚出没几年,高幸的第一个触屏手机用的是高城的旧款,何柔还用的是按键款,两人的手机像素都很低,存下来的照片如同渐渐模糊的记忆。
“妈,你先玩,我帮你拍照吧。”
“哎呀不用,一起玩,照片能管什么用,玩开心了就行。”
那天,何柔难得一整天都没发脾气,和高幸有说有笑。
夕阳余晖洒在旋转木马上,比夜晚灯光更迷人。
高幸拍了张自己骑的旋木的照片,何柔问她为什么要拍旋木,不拍自己。
“这是我骑的第一匹马。”
“但这是假的。”
“没事,我以后总能骑到真的。”
后来,高幸真的骑着骏马在大草原奔驰,而那时候,她却和何柔渐行渐远,一学期聊不到三句话。
那是高幸读高中以来最酣畅淋漓的一天,可走出游乐园,何柔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原先美好平静的状态被彻底打破,她眼看着何柔当街发飙,对着电话那边又吼又骂。
四周的人投来怪异的目光,高幸试图让何柔平静下来,何柔却满眼通红地盯着她,“你知不知道你爸对那个女人的女儿有多好?你再看看你,除了我,还有谁陪你。”
“妈,我们回去再说吧。”
“你再不去劝劝你爸,我迟早和他一起死,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可是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啊?”高幸有些撑不住了,哽咽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自己的爸都管不好?我要你有什么用?!”
“那你别要我好了!”
常年积压起来的痛苦在今日快乐前提的衬托下,爆发得比往常猛烈。
“现在的孩子就是这么不懂事,叛逆得很。”
“我家的也这样,稍微说几句就不乐意了,嚷嚷着要和父母断绝关系了。”
“都是些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还说什么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我看都是些讨债鬼。”
高幸无视周围人指指点点的眼神,憋着满眼眶的泪,近乎绝望地离去。
也是在那时候,她又遇见了温让。
他坐在豪车里,降下了车窗,一身妥帖的衬衫,发丝也精心梳理过。而她站在树荫下,一脸的委屈不甘,穿的还是几年前打折买的旧款连衣裙,
她眼睁睁看见温让对着车子前座的人说了几句,然后开门走了下来。
温让靠近她一步,她就下意识后退一步,直到踩到一个小土坑,不小心崴了一下。
温让握住她的胳膊,扶住她,从怀里掏出一包纸巾,以及一颗糖。
“这次,还是橘子味的。”
高幸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拿走了他掌心的糖,“谢谢。”
眼里蓄着的泪始终没有掉下来,“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
“噢。”
“高幸。”
在这声温柔的呼唤中,她终于抬起头。
“旋转木马好玩吗?”
“好玩。”
“那就好。”
“温让。”车子里传来一个冷厉的女声,“回家了。”
就在他转身那刻,高幸向前一小步,叫住他,“温让,你……”
“高幸,再见。”
后来高幸总算明白为什么“再见”两个字不要随便说,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单独和温让见面的机会了。
再次见到,他是百日誓师大会的优生代表,她是台下仰望着他的芸芸众生。
他是毕业典礼暨成人礼的表彰对象,她是角落里举着手机悄悄拍照的不具名某某。
……
温让放下手机,隔得不远,和她对视。
身后的旋转木马还没有停下来,置身于这样的童话梦境,她应该笑。
可当年那些努力憋回眼眶的泪水在男人温柔的注视下,还是漫溢出眼角。
温让,为什么你总能看见我最狼狈的样子。
她控制不住泪水,只好低下头,任由水珠砸进尘埃里。
纸巾递到眼前。
这次,没有橘子糖。
“高幸,我说过会再见的。”温让的声音随风飘进她的耳里,镇定有力。
“就一定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