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她告诉他一个关于赫鲁扎贡-拉米德机巧装置的见闻,正在光弧浮在东部的圣山上而房间的洗舆镜蒙着天明交暗的灰色时。
他的手指间冰冷的水流碎下斑驳的瓷盆,缓慢地,睡夜的景象和迷蒙幻境沉下头颅,落到气力恢复的脊椎里,窗外,所有起床的男人都在那了,往马和车上搬运行李,她——唯一一个女人,在他水色氤氲的视线里,是镜子里灰色的影子,忽然用她整齐,洗练的领口和绣金的口子,着于身的黑色外套,向他展示出她名字的含义:瓦-妮-莎。三个音节的名字,被昨日抹上胭脂色的嘴唇,带着月牙般的微笑说出来,在极快的时间里流动中失去了它的真意。三个音节的名字留给受人尊敬的商人,不是贵族的商人和教区的牧师,念起来,人感到这种名字有种介于贵族遥远音节和司空见惯两音节名字之间的轻快感,使人忽视它原先的隐喻,因此需要以一二头衔,或穿在身上的衣服显示出来:她将头发盘起来,长裤扎进靴子里,这行头显然在说明意义上是成功的。
-我马上就来,女士。他因此急切地向她承诺道,因为认出了她是他们的押队官员,至于她为什么会留宿这样的房间,这样的男人身边,这不是他应该想的问题。他快速抹了自己的脸,要转过身去,却在镜子里,看进她笑了,轻轻靠着门框,像守着屋内的黑暗,对他抬了抬手。
-不急的,孩子。她说,叫他的名字:维格。“维格,”她说,“你不需要去卸货装货,我怀疑你抬不起来最轻的货物。”他不敢说话了,猜测她话中的意思,而她侧了侧身子,仍然笑着,说:“但你当然可以来。为什么不呢?来看看,你正好在放假,跟着商队,来货道上走一趟,你会更知道自己属于哪里。虽然我认为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她有几分宽容地凝视着他,他们的目光在镜子里碰见,然后她说:我觉得你甚至可能进赫鲁扎贡-拉米德呢。她说了些其余的话,类似于,她见过很多孩子,她有赏识孩子的能力,一定程度上,云云,发表见解,却叫他不要在意,他听着,因为察觉她声调里不同寻常的音律,她让原本应该聚合的音节散了;她称“明石千宫”为,赫鲁扎贡-拉米德,但她将这个古梅伊森语的词语发得更像南方人,没有舌头的颤音,气流从喉咙里喷出来。
“您不是北方人,是吗?”他说。他走到门口了,她让开身,走在他身边,出了门,薇萨维亚斯的白光洒在这间灰屋子,洒在她姜黄色的头发和他的白头发上;这光几乎不能照亮他们惨白的脸。“我已经来了北方二十年了,但不是什么事都能消除掉。”她回答。
然后她告诉他那个她曾在“明石千宫”内见过的机巧装置——是的,她曾经去过那座宫殿。她说得很不以为然,仿佛她经常去,他认为这恐怕是真的,她身上有一种见惯庞大事物而将周遭的事看得很小且结构松散简单的习惯。之后她确实承认了,说:“那宫殿因为太高且缠绕在一起,四周都摆着各式的模型和精制小城来帮人辨认位置,四处看去,你看见都都是些测量的仪器来查天观地,于是不久后你就对用更大的眼睛来看整个世界有了——瘾,总是希望一次看尽才好。入内,宫殿主管会送你一种酒,极香,我带出来一些,你昨晚闻到了。你想去那里吗?”
他摇了摇头:他们站在巷子和街道交界的路口了,集会已经开市,占据街道靠酒馆那一边,这店面要等到中午才开门,而靠巷子的那一面,则全被这支商队填满了。她们往左望去,则能看见道路汇入中央主路,再往北,就通向“明石千宫”,眼睛,都是琥珀色的,一同抬起来,看见云层像笔灰墨刷在天空,隼张开翅膀,滑行在天,云,和那宫殿的景象之前;他的眼睛被那宫殿的躯体捉住了,不知何时鸟已经收回翅膀,笔直地落到灰天灰云下的什么地方去,只是看着那建筑,不断用眼睛,不可抑制地,描摹宫殿水晶似的外壳,试图明白它如何以更小的棱锥,藤蔓似地缠绕成一个更大而庄严的整体。“‘不似人为。’”她小声对他说,“这是教会对‘明石千宫’的评价。你怎么想,孩子?”他摇了摇头。“你不感到其中有种奇异的魅力吸引你么?”她笑着。他仍然没有回答,但摇了头,她也没有责怪或禁止他说谎;他咬着嘴唇。
他垂下眼。这时他面前经过许多披着坎肩的男人,显然是为远行做准备,手上或肩上提着,搬着许多货物,经过他面前,像白色河流中游动的鲑;他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似寻找什么。她这时便笑了。
-让我告诉你我在赫鲁扎贡-拉米德见过的一件工程,非常精妙并有趣。她告诉他,那宫殿的词语仍然是被异样而吸引人的方式从舌尖上弹出来,像玩弄一块冰。“我希望这对你有启发。”
于是她就告诉他了:这件工艺品是被几十或者几百年前曾在“明石千宫”的学者或者工程师制作出来的,它的主题是命运。“很老的母题,但有诺德人的特色,在上面加了许多的冰,许多的水,像雪一样白。”她比划着,而来往的男人正川流不息地准备出行,他觉得站在她身边会让他格外显眼,但谁也没有看她们:“南方,命运的特征往往是被用挂满了刀和珠宝的轮子体现的,它转起来,有时落到雕塑手上的是刀,有时是珠宝。它显示命运的无常,她对你微笑,或者不。”她很快且并不热情地说,因为这一象征已是司空见惯;她说曾经在她南方的村庄里,每个家庭中都会摆一个命运之轮。“所以我很喜欢诺德的这个小玩意。里面有冷水鱼——你不能拥有一个自己的,除非你能养十条以上的冷水鱼。”
她笑道。他感到她的确是开心的——诺德的命运之轮,是用冰做的,被明石做的管道包裹起来,里面装着从北海里直接取来的水,就在宫殿下方,如此南方就不能做出,除非大量地倒进盐,但效果还是不如人意。这装置被做成三层,像座冰宫,或空余管道的一个微型的赫鲁扎贡-拉米德,有冰冷而金光璀璨的血管,其中游动着十几条小冷水鱼,尽是色彩艳丽而稀少的那一类,在海中时很快就会成鲸的食物,而诺德人将它们抓起,养在明石千宫的水池中,作各类介于死物和活物之间的装饰品。
“起初这些鱼和水一起被从最顶端的入口灌入,色彩鲜艳,将原先无色的装置染成亮色,”瓦妮莎同他说,她的手指悬在他的头顶,苍白地在嘈杂的早市中固定了一处安静的凝固,好似她口中的鱼确实正从空气中破开的口内顺水灌入;他几乎感到些许水珠落在他鼻尖上,而天空,的确是散布着积雨的灰云,他疑心下了雨,但什么也没有,只有她冰凉的声音,“它们被水带去装置的各处——每一层,都有一个通往分支管道的入口,它们从主干中蔓生而出,像树上的瘤,可以装下一两条鱼。这些鱼不会知道它们会去哪扇门,但能跟随水的运气和机遇。一共有十余条鱼,等到了最下一层,剩下五六条,但水还在灌入,于是,那些到了底层的鱼再次随水上升。”
她正对他微笑,然而他的眼睛却别开了;他眼里当时有许多忧郁和一两分忧愁,他站在这个商会的女负责人前,背后,“明石千宫”在白昼里点着灯。在他身前,道路尽头的一扇门推开了,一个穿着黑衣的人走出来,手上拿着两个口袋,这人的嘴唇是抿紧的,而他看着他。
他动了动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