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许多头脑都抬起来,包括那些看上去已经睡了的男人,他们的头像墙上的壁画一样挣脱石灰束缚,茫然地探出头来。“啊!”那女人笑道,无比鲜活明艳,使她看上去像一只动物,三具雕塑的主人,“孩子,为什么?”所有的眼睛,除了洛兰的那一双,盯着他。他咬着嘴唇,不回答,不是因为这问题太难,而是因为,他不能被回答。言语从来不提供对于不合理选择的解释,在北方人的信仰中语言是女神的金石,使任何虚妄破碎。
“你要从这人身边离开,男孩,听着,很快地离开,”情人粗声对他说,“找一个父亲的榜样,认识些值得尊敬的人,这样你后来可能可以得到某个女人的青睐,成为个真正的男人。你肯定是被他那个性感染了才胡乱做决定,而他,”他指着洛兰,“他压根不在乎你:一个没有信仰和追求的异教徒,所以他没有阻止你。你绝对不能不读书了,小子。”
小子。他的书从手上跌落下来,轻柔地,然后他同样轻柔地靠在了墙上,感受粉末沾在他后背的衣服上,黏住汗水。他希望洛兰能说什么,尽管他知道他不会——这句话中有一个成分深深地困扰并使他疑惑——男人。成为男人究竟意味着什么,维格可以知道的就是,教会的学校永远不会教授这个。她们教授人如何成为一只有手的眼珠,能行走的纯净大脑。男孩和女孩如此才能一样,否则他们永远不可能进入学院。它永远不会教他怎样成为一个男人;他对这概念有对未知事物普遍的敬畏,恐惧和——忧郁。
“别着急,别着急。”女人说,她伸手摸了摸情人的背,“那有什么事?要等到秋天呢。孩子说不定会改变主意。他可能只是害怕学院的辛苦。那地方很辛苦,我知道许多年轻人都跳进玟河里,因为无法接受结果。”她摸到手边的一只杯子,将它递给她的情人,然后,当那杯盖打开时,整间屋子都萦绕它蕴藏的香气,古老而狂野。维格从未闻到过。
洛兰抬起头,窗外,月已经完整地露出来了。他起身。
“多谢你,洛兰。”瓦妮莎忽然说,叫他的名字,“今天替我教训了他一顿。他对我这么多疑,尽管我是忠实的。我疑心他迟早有一天会打我,你替我先做了。”
她笑意盈盈,美丽非常。她的情人喝着杯中的芳香的水。
“他说了不允许说的话。”洛兰回答。她仍然笑着:“你信奉的是国教,嗯?”他不再说话。她对他轻轻地眨着眼:“你在我身上也能看见你的女神吗,洛兰?”
他什么也没说。他转过身,握住床的边缘,爬上了自己的床;底下,女人和她的情人拥抱着,变成水,倒在了床上。维格放下书,将自己缩成一团:洛兰太大了。他要钻到他的怀里去才能让他们俩都待在床上。他张开手臂,环住洛兰的腰,将脸靠在他的胸口上。他感到棉球塞到他的耳朵里,仍然,像在水里似的,他仍然听见一些——笑声——晃动声。但那都很遥远。
窗户被洛兰的身体挡住了,维格看不外面,无论是黑夜还是月亮。洛兰拍了拍他的背。
但他永远睡得比洛兰更迟,否则他就无法发现这个秘密了:他知道洛兰是何时睡着的。孩子睡,总在这一屋子的男人,女人,都睡了之后。他等到了所有男人都回来,带着城市和酒水的味道,一身臭,脱下鞋子,抬着腿,让这屋子的气味有一会非常粗鄙。但一会就好了,有人去开了窗,风灌进来,夜里的薇萨维亚斯是带着海边的冷气的,但洛兰身上的衣服总是很厚,他便抱紧了,闻到里头身体里石头一样冰冷的气味,他于是知道洛兰还没睡着,起码,睡得不深。因为,该怎样说呢?如果洛兰睡得深了,他能闻出来:没人知道,恐怕连洛兰自己也不知道,他睡熟后,身体会变得比平时柔软些。有时他做了梦,眉头皱起来,嘴唇也会打颤,而在那最深的梦里,维格知道,洛兰的身体变热了,一股被封藏生命力从他的驱干中涌起来,带着血,带着汗,也带着气味。人有气味:动物的,植物的,石头的。但洛兰的气味哪一种都不是——他深吸了口气。看见了吗?就是这样,洛兰睡熟了。他闻到那股气味,只是忽然觉得熟悉,好像就在刚刚,什么别的——非常深,非常古老——非常——馥郁。他的血管因为这味道而砰砰地跳。这味道兴许能叫人发疯,他有时也想,模模糊糊的……
他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