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埋在那。”他对她说,当她抬起头,在他手指的方向,她眼睛的绿城里呈现湖岸森林下的一层岩壁,更近处,黑波拍岸,沉默吐息。“哪里?”她柔和地问。她没有看见除此之外的景色。“埋得很深。”他凝视着她,安静地回答,作为解释,然后他向她伸出手。她正坐在树枝上:她自己爬了上去,也总有办法下来,或许像猫一样在空中翻个身子,再摔到地上。不会太伤身体。她正年少,仍然很轻。但仍然,她接受了他的帮助。
她向他伸出手。“麻烦你帮帮我。”她说。
当然。他回答。他抱住了她,像抱着一尊雕塑,动作缓慢而仔细。他将她小心放到地上,草叶划过她的脚踝,她低下头整理起皱的裤子,抚平衣服,他等着她。这之后,他仍然牵着她的手,她们向前走去。他触碰她的动作是轻柔的,倒像是确实她是件工艺品——但,不,她感到,他的手臂才是冷的,他的指尖也是硬的。他确实像被埋在地下的石头做的人,比冰更冷。
“过了很久了。”他忽然说,“你还好吗?”她抬起眼看他,注意到他面容悲戚,仿佛常年暴露在外的雕塑,已经失了轮廓,忽然让她感伤。但她太年轻了,说不出心意,也说不出原因,只能说:“噢,我很好,谢谢你。”之后,她就沉默了,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她注意到他也在看她的手,看它上面的伤痕。他说:“真的吗?”她苦笑了一下,说:“是的。”
-是的。她顿了顿,只是……
只是:没什么异为殊甚的地方。她现年不过十二岁,在她看来,她母亲,才是过得不容易的那一类。她感到她的母亲认为她生活在毒巢中,每个家庭成员无不想要她头顶上的——王冠,而她以此为根据行动,以牙还牙。所有女儿都被尽可能地剥夺行动自由和时间,惩罚用言语鞭笞,拿教鞭刻印,她的手上的身上有许多条。但痛,都还是好受的,因此她才说那是真的——她没觉得到了再不能忍受的地步,除了时间被剥夺之外。逝去的时间,她总暗中想着,不可抑制地要补回来,于是时常,像这天清晨一样,到湖岸边的森林走动,享受孤寂的片刻自由。
他们沿着湖边走,清晨的空气冰冷清脆,鸟在草丛中跳跃,他带着她,从森林的高地,一直往下走,往他指着的方向,去那——他声称,埋了他自己的地方。
天光明亮,滑过深黑的湖水。她忽然对他说:“谢谢你。”他转过头来看她,走慢了些,她便说:“谢谢你经常陪着我,没有你,我猜那才叫难熬。”他点了点头,仿佛对她笑了笑,但不很明显。“我很乐意。”他说道,将她的手握紧了,像铁和石压着她;然后他松了力气。我最愿意的。他说。
她们剩下的路再没说话。她转过头,看着森林远了,草地变作裸露的泥土,坚硬,深黑,有如被湖水浸没,但那湖水,她的靴子踩在上面,却是透明的。什么埋在土下的东西将它浸黑了。
他停下来。她张了张嘴:你……
他回过头。
“噢,”她有点局促,话在嘴边,差点说不出口;他很耐心地等着,于是她最后说:“但我要走了。”她握着手指:”母亲说,我不适合待在这里。她想让我去北方。北方,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回道:“诺德?”“噢。”她很感仓皇,察觉到失望的前奏,“更北一点。一座岛上。”
“我知道。”他仍然说。“你会和我一起来吗?” 她问道。
他起先没有回答,而抬起头。她们站在石壁的边上,而这时她发现原来这块平地离上方的森林这么远。他扶着这块光裸的岩壁,看着顶上树木的边缘,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