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十岁,总是急匆匆地绑个马尾,因为要煮粥、要烫弟弟的校服、要赶在七点半前把弟弟送到幼儿园。
清晨的雾气里,她牵着弟弟软软的小手,走过家门口的长路。觉着这样一辈子也很幸福。
直到她的父母离婚,父亲带着弟弟走了。
之后她就在打工上学,忙地每日没夜,马尾一扎就是很多年。
"周晏?"
许望舒的声音很轻,像一片叶子落在她回忆的水面上。
树影摇曳间,他的手腕动了动,似乎想要替她拨开垂落的碎发,但最终只是虚握了一下空气。
周寅抬起头,发现自己无意识攥紧了茉莉的发绳。
她于是对他笑了笑。而许望舒也默契地不再追问,像是早已看惯人们用这个表情藏起缺口。
正好这时院长走过来,热情邀请周寅留下来吃午饭。
周寅见茉莉又来拉着她的手,便无奈答应了。许望舒本来也要走,却也被孩子们硬拉着留下。
两个人被迫一人领了一份,和有自理能力的孩子一起坐在大厅长桌上。
周寅看着面前的一碗土豆炖肉和青菜,她盯着许望舒,好奇地问:"你之前也吃这些吗?"
许望舒点点头,他随手把一块看着不错的五花肉分给了旁边的男孩子,才开始动筷子。
"嗯。周三和周日还能加一个菜。"他先轻轻刮去勺沿汤汁,"过年也会好一些。"
周寅发现他的架势像刚学会用餐具的小孩。左手拿勺子右手拿筷子,每勺配好肉菜比例,吃几下还要喝一口水。
吃饭好慢。
几乎和和周围残疾孩子差不多速度。每一口都仔细咀嚼,像是要把食物的味道刻进记忆里。
"下午还有零食。"他似是回忆着,却短暂顿了顿,话锋一转。
"如果没被抢的话。"
"抢?"
周寅下意识问,想起茉莉脖子上的淤青。
"嗯。"他吃了一口饭,见周寅一脸疑惑,才慢慢补充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基础物质是不太缺的。"
他抬眼小心看她表情,又垂下,默默说:"但长期缺爱的人, 会容易用错误的方式索取。"
几个残障孩子打闹一般一般尖叫起来,他手里的勺子突然被奔跑的孩子撞飞。
金属落地声中,他弯腰蹲下去捡。
"...霸凌是相应而生的一种结果。"
远处护工在喊某个孩子的名字,语调穿过整个走廊,像风筝线。
"长大了也一样。"
玻璃珠弹开的声音,混合着孩子的哭声,几乎把他接下来轻描淡写的话淹没:
"没安全感的人,容易有心理问题……怕满足不了别人的期待,怕被抛弃。"
他说得轻巧,却用纸无意识地来回擦拭着手里的勺子,纸被搓破了也没有发现。
他是不是在说他自己?
周寅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那别人是指?"
他放下勺子,眼神看向走廊:"很多人。"
"领养家庭....赞助商...甚至——"
"甚至?"
许望舒的目光注视着一旁安静坐着的茉莉。
"你知道为什么院长要带她来见你吗?"他问,手腕无意识地抖了一下,指节发白。
周寅摇摇头,"她是志愿者照顾的孩子吗?"
"不是,"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因为你们是有影响力的「赞助商」。"
他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讨好你们,才能多讨来点「慈善经费」。"
穿着最干净的衣服,被院长带着去给那些慈善人士看。
他长得漂亮,眼眶一红,哀求的样子更让人心软。
托他的福,福利院经费充足,能收留更多孩子。院长喜欢他,一直拖到他十岁了才放他走。
见周寅皱了眉头,他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说:
"我不恨院长。"
他甚至觉得对方某种程度上是在为孩子们谋福利。
"我只是……怕自己不够可怜。"
他收回目光。
一个三四岁的男孩突然跌跌撞撞扑到他腿边,手里举着半块饼干。
"许老师!这个给你!"
许望舒愣了一秒,微笑着接过来掰成两半。一半还给孩子,一半咬到嘴里。
在甜腻的香精味里,他闭上了眼睛,也放下了没有说完的半句话。
——怕不够可怜,就没人愿意收留他。
周寅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是他的答案。
这就是为什么他明明饱受折磨,却始终不肯离开那个折磨他的人。
因为他怕被抛弃。
因为不被爱,比被伤害,更让他恐惧。
几个孩子追着弹珠从他们桌边跑过,带起一阵风。
*
周寅听着他说话,无意识地用筷子尖,把饭搅出一个小旋涡。
她习惯端着碗吃饭,把把土豆炖肉盖在米饭上压实,然后搅到每粒饭都沾满汤汁。
"慢点吃。"许望舒看着她几乎是吞咽而非咀嚼的进食方式,安慰般轻声说。
周寅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她和许望舒一点也不一样。
她七岁时,就把弟弟掉落的馒头捡进自己嘴里。十二岁,中午回家在厨房快速吞咽冷饭,十八岁,打工被克扣工资后吃温水泡开的隔夜饭吃到胃疼。
"我...以前总怕吃得慢就没了。"她心虚地解释。
许望舒没有深究,他起身去给周寅盛了一份汤。汤很烫,他双手端得极稳。
之后他们像是约定好了一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们在吃饭上有同样的好习惯,不浪费粮食,也不挑食,把盘子吃的干干净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