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如潮,雾浪滔滔,被蛟龙真身压震的山体土崩瓦解,碎石尘土如同奔浪一般飞溅四落,巨兽背脊上的人各自逃窜,躲不及的便被泥尘淋了一身,狼狈至极。
那吞山兽伏在群山之中,再无动静,众人望向蛟龙,皆从那青黑色的鳞甲上感受到了悚然的压迫力,仿佛那是不可撼动的东西,可不是嘛,连吞山兽这种巨物也要被他顷刻碾碎,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将他击垮?他可是被虚行上仙镇压了两次都还会苏醒且冲出御界之渊的古时妖将!
正在想着要如何面对这威力迫人的大妖时,便见“轰”的一声巨响蛟龙倒卧在碎山之间,发出痛苦的哀鸣。
云择的情况很是不好,血诅加身,因动用妖力破一念花境、又化出妖躯镇压吞山兽,肉.身腐.坏、魂魄被侵蚀的速度也加快了,他整个人似乎都在烂掉,连遮掩都险些做不了,方才与吞山兽撞击的那一下也让他受了外伤,呈现在人们眼中的他身上不仅布满蛛网般的黑色图纹,背上也是血色淋淋。
在他化出妖躯之时咒锁散掉了,唯一庆幸的是,原本被咒锁压着的应泽没有趁势跑出来捣乱,安静的异常。
云择摔在碎石之中,他知道桑隐赶了过来,可是桑隐身上的皎月神光克制妖物,也只会让他更加难受。
桑隐撑住云择的身体,心疼万分,一手抚着他鳞甲未褪尽伤痕累累的背,一手抬剑面向迅速围过来的驭邪司虚行宫众人。
计非休被方才的动荡波及,浑身狼狈不堪,他奔到桑隐身边,怒向众人:“一群卑鄙小人!你们是要恩将仇报吗?!若不是我大哥压住吞山兽,今日不知要死多少人!”
“误会!”驭邪司后面跑过来一个人,谢乘羽道,“咱们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要再动手!”
说罢急忙转向翟宿:“翟大人,经方才一事你该知道我所言非假,当今蛟龙早已不同于往日,他并无祸世害人之心!属下恳请大人放他们一条生路,大家相安无事岂非更好?”
翟宿没有立即应下,目光从云择身上扫过,停顿了少许,又转向桑隐:“阁下所使可是斩魄剑式?”
桑隐未语。
翟宿道:“果然是隐公子,数月前我们曾一同对战戾妖,不知阁下今日却为何与蛟龙站在一起?”
桑隐:“他本是人,无奈为妖身,我信他品性,愿守他安宁。”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云择的无辜,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云择心中所愿,那是他们共同的愿望,他们从来不愿陷入纷争,对人族妖族之间过往的恩怨也无意涉足,如今他们只想寻求一片安宁。
他拇指在剑柄上缓缓移动,多说无益,早些冲出包围为好。
翟宿却对云择抱拳一礼:“方才多谢出手相助。”
云择倚在桑隐肩上,半垂着眼睛,淡声道:“不必了。”
翟宿道:“我相信谢乘羽的话,也相信阁下没有作恶之心,只是您毕竟是……古时妖将的后人,理当慎重,你的去留非我一人所能擅专,可否请几位与我一同去皇都驭邪司做客?我当以礼相待。”
他缓和了态度,却还是放心不下,毕竟是古时大妖,一旦出了意外,那他这个放走大妖的驭邪司上官也便有了祸世之罪,不过他也是诚心愿意化干戈为玉帛,若是观察一段时间后蛟龙后人当真无异,那么他就会做主送几人离开。
凌雪意的箜篌之弦收了起来,他对眼前的状况并不发表意见,冷眼旁观,仿佛放过蛟龙还是留下蛟龙都没有关系,跟随在他身后的虚行宫弟子便也一同沉默。
“师父!”计非休有些着急,性命怎么能握在旁人手里?一旦入了皇都,他们就成了待宰的羔羊,何况云大哥的情况还这般危急,他们不是要到兰狄城去寻医的吗?
桑隐自然比他更明白这些道理,然而云择方才消耗过重,眼下连动都动不了了,他要为云择争取一点休息的时间,可恨他的灵力无法为云择减缓血诅带来的侵蚀,只能尝试以冰肌玉骨敷抹外伤。
烟尘渐渐沉寂,东方天光渐明,西南方则飞来一只绯红色的小飞蛾,乃灵光所化。
药膏全都抹在了云择背上,桑隐把飞蛾接在掌中,说:“不必了,乌城主邀我几人去兰狄城做客。”
“兰狄城?”翟宿一顿,见他将飞蛾碾碎,掌中显出一个灵光画成的荆棘图印,那正是兰狄城城主的标识。
翟宿心念急转:“既是乌城主相邀,我便不好同她抢人,但我也有事务想同乌城主商谈,愿同几位一起前往兰狄城,路上也可帮忙打通关卡,隐公子意下如何?”
桑隐在皇都时便早就清楚他的品行和处事风格,眼下就是已经说通的意思,说通了驭邪司,一路自可通畅,不必再躲躲藏藏,只是翟宿又为人谨慎,还是要跟着再看一看方能放心。
桑隐点头,抱起云择,正欲行路,又忽地一顿,计非休也突然面色一变,眼中升起怒火。
“乌心阙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云择看过去,见驭邪司虚行宫众人往两侧退开,让出一条路,一个披着墨氅的男人走了过来,身上自带一股尊贵之气,眉眼却沉郁,似是心里积压了诸多不快之事。
翟宿、凌雪意皆俯首:“侯爷。”
这便是燕氏一族下一代的掌舵人燕侯了。
谢乘羽还是第一次见到燕氏的人,因为与天承元帝有关联,燕氏一族在世人心中一向有着崇高的地位,大家都把他们当成元帝陛下的后裔来敬仰,谢乘羽也不例外,但是今日一见他却觉得有些失望,这位燕侯给人的感觉不太舒服。
他又跟着众人望向不远处,因吞山兽惊醒而歪倒的松树树冠上傲然立着一个人,此人气质孤冷,仿佛不融于世,或者说,不把这世间的任何人与事放在眼里,他当然有傲慢的资本,他手中拿着一把神光环绕的宝剑——那正是五大神器之首的卧雪剑。
卧雪神剑几乎与山河帝剑齐名,它的主人乃皇朝第一剑客、最强猎妖人孟惊尘,孟氏祖上是跟随天承元帝、虚行上仙除妖镇邪定江山的功臣,其先祖甚至为元帝陛下扛过剑喂过马,因此孟氏一族在皇朝中同样有着不凡的地位。
孟惊尘声音冰冷,道:“对待妖邪如此和气,翟宿,你是打算与妖为伍吗?”
谢乘羽打了一个寒颤。
计非休面具下的脸不受控制地狰狞起来,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拼命忍耐着,把齿间流出的血咽了回去。
桑隐冷漠地看着这些人,他想,这下要离开便有些难了。
云择轻轻叹了一口气。
翟宿心里也是一沉,解释道:“两位刚到,不知详情,这位云公子虽为妖族血脉,却有向善之心,他与隐公子一同诛杀了从御界之渊那边偷潜而来的两只恶妖,方才也多亏有他相助,此地吞山兽才没能作乱到山下,是以我认为云公子是友非敌,还请两位慎重思量。”
“荒谬!”孟惊尘冷斥道,“妖邪就是妖邪!既非我族,其心必异!焉知他是不是在迷惑你以图谋更重要的东西!”
燕彻倒不像他那么针对云择,只看着桑隐道:“其余人退开,我和他有话要说。”
翟宿等人闻言退后了一些,给他们腾出空间。
但除了驭邪司外,虚行宫弟子和燕氏隐卫虽是退后,仍旧环绕在四周警惕地盯着身上鳞甲未褪尽的云择。
燕彻神色阴郁:“你们要依偎到什么时候?还不松开!”
桑隐反而抱得更紧了一些,漠然道:“我和你无话可说。”
燕彻:“他的生死在我的掌控之间。”
桑隐:“你试试。”
气氛僵硬到了极点。
“何必如此剑拔弩张?”云择按了下桑隐的肩。
眼神交汇的瞬间他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同进同退。
桑隐点头,把他放下,计非休瞪了燕彻一眼,连忙过来扶着云择,两人走开了几步。
燕彻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他压抑着什么,说:“你也算深情吗?”
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就变心?这么快就喜欢上别人?
他无法说出口的意思是:他虽然娶了别人,未来还会再娶别的夫人,但他在权力地位种种东西之下余出来那一点感情全都留给了桑隐。
……如果只论心里的感情,他确实始终如一,他要求桑隐也必须如此。
燕侯身居高位,傲慢惯了,从来看不清自己的过分。
他也不明白自己对于桑隐来说已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桑隐不解他的态度,也无所谓他的态度。
他们的观念从来不一样。
他是在看清燕彻的为人之后离开的,他以为他把话说得明白,他们再没有任何瓜葛。
何为深情?他不会亵.渎自己的感情,他有放下的权利,他在麻木混沌中遇到了云择,喜欢上了云择,并且愿意与之同进同退,如此而已。
燕彻道:“跟我回去,你没有选择。”
桑隐:“我从不由别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