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泽“哼”了一声,看他心海里始终没有波澜,渐渐沉默下来,过了不知道有多久,突然道:“我似乎……也曾有过这样快活安然的时光。”
这回他不需要云择回应,自己陷入到久远的回忆汪洋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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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荒废的茶棚经雨水连续冲刷好似随时都会崩塌,哪里都漏水,潮意仿佛贴进了骨头里,秋风也刻薄地一刻不息,这副觉醒了妖力的肉.躯绝不能算孱弱,似可以隔绝世间的所有苦弱病寒,但那种对潮雨和寒风的记忆却不曾忘却,云择明明不太能体会到潮与寒,却依然会觉得不适。
窄道尽头一个单薄的身影出现,计非休撑着把伞,几步踏进茶棚,把从镇子上买来的食物放在破败的木桌上,又从包裹里拿出两件外袍分别给桑隐和云择,摘下兜帽,说:“小镇上也有驭邪司的人,我悄悄打听了一下,他们从各个地方调了人,打算……”
云择本不惧冷,还是披在了身上,又帮桑隐系上腰带:“打算包剿我?”
计非休点头:“流言说蛟龙出世,人间将有灭世之劫,连卖包子的都在说。”
桑隐看了眼油纸包着的包子,道:“有人故意为之。”
故意逼迫云择,为此不择手段。
他又想起了那只柳树妖,牧夕苔即便是古时妖物,修为深厚,经蛟龙一击如今也行将朽木,可他手段繁多,又擅于隐匿妖气,青苔随意散在草木之上便让人难以察觉了。
而且很有可能从御界之渊另一端过来的不止牧穹和牧夕苔。
要想个办法。
“怪不得呢,”云择看着手背上渐渐蔓延而出的黑色纹路,说,“不管是真是假,蛟龙有恶名,如今又带来了恐慌,驭邪司自然要倾尽全力来对付了。我奇怪一件事,咱们走的地方隐蔽,速度也不慢,驭邪司怎么还是追的那么近?”
桑隐:“这些人对离悬君都如此忌惮,在他们眼中,蛟龙是虚行珏亲自镇压了两次都还会东山再起的古时妖将,比离悬君更具威胁,翟宿若行动,一定会请出虚行宫,他们人多,必有探查妖气的手段。牧夕苔阴魂不散,既有可能散布对蛟龙不利的流言,便也有可能通过某种方法把我们的动向传递给驭邪司,另外……”
他顿了一下,并不确定:“神器之间有感应,若驭邪司带来了沐风斩或者虚行宫带来了簪花箜篌,再与追踪我的燕氏互通消息,便有可能探知到我们的所在。”
计非休气道:“这些混蛋!咱们做什么了?云大哥什么也没做!师父也不欠他们的!他们凭什么这么不依不饶!”
“立场不同嘛,”云择感知着自己心脏上盘绕着的无形锁链,锁链和那些黑色纹路一般密密麻麻,他没那么愤慨,“若成妖的不是我,听说恶蛟出世要毁天灭地,我也会觉得害怕,驭邪司虚行宫这般嫉恶如仇、努力捉妖我会觉得十分敬佩,对于驭邪司虚行宫的人来说,他们也只是想消除隐患,还世间一片清平,为的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所以不必责怪。”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当真为了救世救人?”计非休嘟囔了一句,急道,“那我们要怎么办?”
云择以手指点了点额头:“避开,我不是生来要毁天灭地的,更不宜激化矛盾。”
桑隐以灵力画出了一只飞蛾,闪着灵光的幽蓝色飞蛾穿过雨幕往西边飞去,他说:“西南有一人与我是旧识,可去她那里暂时避一避。”
云择道:“若能直接飞过去就好了。”
可惜处处都有驭邪司的人,稍有点大动静便可能被发现,如果当真化出蛟龙真身,飞到半途就得跟人打起来,何况他身上还有两道锁链。
或许是跟在两个亲近且信任的人身边的原因,计非休的胃口比从前好了许多,愤慨也更加激发了食欲,没多大会儿便塞了一兜包子,云择把剥好的一颗鸡蛋顺手给他,他又三两下塞了下去,桑隐看着,把水袋递了过去。
云择又给桑隐喂了颗葡萄,见小非也吃的差不多了,说:“咱们动身吧。”
刚一起身,眉峰便挑了一下:“来了。”
“那就是蛟龙吗?”
擅于追踪妖物的皇都驭邪司的人说。
谢乘羽缩在草垛后面,被雨淋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即便如此他还是认出往这边看过来的年轻男人是自己在归游城时常往来的酒友,就算心里已经有过猜想了此刻看到仍是不免震惊,而且在四目相对时他涌上来一股头皮发麻的感觉……云择是妖?!云择就是蛟龙?!果然是他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我艹他怎么能是妖那我们曾经一起喝过的酒算什么?!
他还在心里震惊哀嚎,身边几个驭邪司的人已经行动了。
谢乘羽伸着手想喊:确定是他们的对手吗就这么冲动!要不等等翟大人吧?!
可大家都觉得好不容易找到蛟龙了机不可失,一句废话不说便冲了过去,他们配合默契,迅速分好站位把茶棚包围了个严实,谢乘羽也只得冲过去帮忙。
然而众剑出锋,却都抵不过那青衫男人的轻巧一剑,一时灵波四散,被冲击的跌在泥地里的谢乘羽心想:桑老板真是深不可测啊竟然这么强!
而皇都驭邪司的人已经认出了桑隐的剑,当初围剿戾妖狐魂时驭邪司、虚行宫和燕氏并肩作战,有一个出自燕氏的戴着面具的人是击杀戾妖的重要战力,他的剑甚至是凡铁,若非当时皎月轮失控,戾妖说不定已经被诛灭了。
计非休不愿错过与人交手的机会,拔剑冲上去给师父帮忙。
这场战斗不费多少气力,根本是碾压,就连计非休都因为记得云择说的只是立场不同没必要激化矛盾的话而没有出全力……云大哥告诉他:这些来追击的人,大部分的出发点是好的。
云择没有出手,他被限制着,他也在忍耐着。
桑隐给他上了一道咒锁,压住了体内由应泽化成的血戾之气,免于他被血戾之气操纵而不由自主妖化,他很受煎熬,因为一旦变成了妖,便无法再单纯地回归到为人时的习性,他突然发现自己内心隐隐渴望着战斗,咒锁与内心的渴望在冲突,他有些恍惚,分不清上回那次化蛟,血戾之气的催化和他自己的意愿哪种因素更多一些。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另一道锁链,咒锁压着的是血戾之气,这道锁链压着的是蛟龙本身,无论蛟龙干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这道锁链都会存在,因蛟龙的存在而存在——七百年前虚行珏下在蛟龙身上的血诅,从没有被甩脱。
它只是因蛟龙的蛰伏而隐身,现今蛟龙重见天日,它也便重见天日,它要永无止境地折磨蛟龙,这是惩罚,也是报复……燕玦被妖王下了血诅,虚行珏愤怒万分,妖王已灭,他便报复在了妖族最强的蛟龙身上,他让蛟龙只要存在于这世间就摆脱不了痛苦,逐渐扩散的黑色纹路只是一个警告。
虚行珏作为唯一一个成了仙却非要留在尘世做人的人,实在强大的可怕,七百年前的血诅都如此执着不散。
如今云择继承了蛟龙妖血,这些折磨自然也都给了他。
真是难熬啊。
每一次觉得从迷雾中挣开有了些破局的希望时,便会发现新的困境,他要怎么办才好?
他想战斗,他不能战斗,他渴望杀.戮,他不能杀.戮。
这些“想”与“渴望”并非出自云择的本心,而是妖的本能。
本能与理□□织,一道摆脱不掉的血诅又无时无刻不给他增添着压力,随着时间的增加,他会越来越痛苦难熬,应泽的话不是危言耸听,或许有一天他自己就会疯狂。
他想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或许根本无路可走。
一只粗糙又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无论何时,都有我在。”
云择看向桑隐。
桑隐的情绪一如既往地平稳,仿佛这世间的所有事都不会是难事。
云择反握住他的手。
桑隐转向窄道尽头匆匆赶来救场的翟宿,冷道:“我们无意与尔等为敌,更无祸世之心,莫要逼人太甚!”
翟宿肃然道:“除妖灭邪是我等天命!”
桑隐不再多言,抓紧云择,另一手拎起地上狼狈滚着的谢乘羽飞身离开。
计非休连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