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一刻,小镇大多人家皆已熄灯安睡,只余住处偏远的农户一家还有些细碎声响。
明日还要早起耕耘的农妇不胜其烦地哄幼童入睡,见温馨结局的故事不奏效,于是转头说起些耸人听闻的奇事,好让小童胆怯,不敢再捣乱。
“乌鸦当头过,无灾必有祸,”农妇压低声音恐吓道,“你再不听娘的话睡觉,当心乌鸦飞来把你叼去吞了,落到它透不进光的肚子里,连回家的路都看不清。”
小儿一听这话,立时噤声,少见地安分下来,不再乱动了。
她说这话并不是全无依据,农妇世代居住的这方小镇,更像是被乌鸦占领的天地,是人们住进了乌鸦家里。
成群结队的乌鸦和人一起在青鸟镇安家,算下来是小镇人丁的好几倍,乌鸦性格凶悍,经年累月,镇民同鸦群之间的摩擦已到了水火难容的地步。
镇上年长却没嫁人的女子,会被碎嘴子戏称为“鸦妇”;为了不被乌鸦抢夺,没有镇民敢在大街上吃食,摆摊做生意的更是小心翼翼。
人们若是受了乌鸦的作弄,甚至不敢抬头狠狠瞪回去。
传闻乌鸦能记住人的长相,一旦与它对视,会有灾祸降临,镇上偶有无知无畏的顽童拿弹弓投掷石子玩,假若击中乌鸦,定少不了一顿纠缠。
也有脾气爆的汉子看不过眼,裹了一身黑衣,声势慑人般把乌鸦的脑袋一蒙才敢报仇,还需趁乌鸦没反应过来时脱下黑衣逃离。
乌鸦,就是这种人们连报复也不敢明目张胆进行的家伙。
夜深人静,农妇见孩子听得昏昏欲睡,一掖薄被,就要睡过去。
不知怎的,她缩了缩脖子,突然觉得有些冷。
许是夜风吹的,农妇没理睬,合了眼。
“咻——”
睡意还在酝酿,一阵微小的风声擦着她的头皮而过,农妇猛然清醒,只见一根漆黑的翎羽正刺在幼童心口处。
“我的孩子!”
农妇一惊,却不见伤口有血,她心中犹疑,扭头一望,发现窗户没关严。
而当她转头看向窗外时,只见一名秀颀挺拔的青年正立于不远处,天色依旧昏暗,月光好像只为他倾洒,仿若不食烟火的出世之人。
见她看来,青年忽道:“你儿子在柴房灶台下,若不去救,明早便会被活活烧死。”
隔着些距离,他的声音却可谓直抵农妇耳畔,仿佛面对面交谈。
农妇惊惧的神情一僵,登时回身瞧那“幼童”,只见原本脸颊红润的孩子已变作一具稚童大小的骷髅,面上乖顺的神情转瞬即逝,只剩两个空洞的眼眶,满溢出怨恨。
它浑身黑气萦绕,一双只剩白骨的小手还攥着她的脖颈,若不是那片翎羽,她的脖子早已被拧断了。
她试探地轻轻一推,小骷髅随着她动作倒下,摔在地上,碎成一块块白骨,约莫是不知怎么缠上来的小鬼。
“多谢,多谢大师!”农妇吓得奔到窗前,一叠声道谢。
窗外早没了青年人影,只有一句轻飘飘的澄清随风送来——
“乌鸦不吃鬼的。”
农妇听出来,这是对她方才言语的回应。
她突然有些愧意,忙喊了家里男人去柴房查看,果真在灶台下黑压压的柴堆里找到了自己孩子。
孩子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不知被扔在这里多久,若不是那位贵人,恐怕难有生机,不止小孩子,他们一家都会被小鬼害死。
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也未必可信。
*
一家有些年头的客栈里,几个醉汉聊得正欢,不免传出些谈话声响。
“‘珧姬仙子花容月貌,岂是凡人可比,然心系一俊逸书生,不惜为其大动凡心,成仙不久即莅临坤灵泽,只为追寻心中所爱’,仙子真是慧眼识人,陈书生日后必有一番大作为啊,你说这如花似玉的仙子若是对我青睐有加,我家里后山的祖坟都得冒青烟!”一人赞叹道。
同伴不以为然:“哼,就凭你也想抱得美人归,传闻那书生长得挺好,心气又高,这才勾走了仙姬的心。珧姬把他毕生所求捧到他跟前,他顾自欣然收下,依旧对仙子不冷不热,啧啧,陈公子真是好手段。”
片刻,一行人琢磨着,都笑起来:“女人不都这样么,贴上来的不要,偏爱些求而不得的男子,谁对她越冷漠,她便追求得越热烈。”
“......”
孟岫听不下去了,合上话本,往墙上拍了一道哑符,暂时让相邻客房出口成脏的租客闭上了嘴,而后使劲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她闭了下眼睛,不得不承认,这些人谈论的正是最近风靡坤灵泽的话本《吟风弄月》,他们口中的仙子“珧姬”,正是她本人。
珧姬本名“孟岫”,许多修仙之人得道后便改称仙号,她仍旧爱惜着这个名字。
孟岫师承丰雲派,凡间修道者无数,她天资不错,师门更是出类拔萃,又肯下功夫苦练,百余年除魔卫道后终于在众修士间脱颖而出,通过了碧落境的考核。
飞升时,碧落境中的忘忧老祖照例为她掐指卜算,算出她命中注定有一大劫,因情爱而起,也凭情爱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