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林将脚本放回原位,继续在凯西身边坐下。年轻女孩分神抬头看她一眼,继续做她的笔记。“他不需要你的怜悯。这是他的工作。”她面无表情对她说。
我不是在怜悯,他当然不需要。伊林在心中回复着。我是在……心疼他,他是我喜欢的人。我不想他遭受这些。
她安静坐回大监面前,没有对凯西说任何话。
半小时后,有人推门进来,是方华。“干燥服装、电暖水袋、热姜汤都准备好了吗?”她问向工作人员。“备好了。”两个忙碌的生活助理把所需用品放在张凯西旁边的桌面上。方华走过来一一试过热度,才来得及与李伊林打招呼。全身湿透的何屿随后披着羽绒服走进来,直接进到仅属于他的白色休息室,他没有看到李伊林。
很快,演员换好一身一模一样的干燥戏服,披着羽绒服走出来,坐在凯西旁边看回放。此时,他看见了坐在二排椅子里的李伊林。
看到她,何屿有些讶异,但也没说太多,只是稍稍打了个招呼。方华将电热水袋放在他的肚子上,助理递给他一杯热姜汤。何屿很自然接受这一切。伊林意识到,在这个休息室里,他是绝对的上位者。
听完凯西的镜头反馈,场务来叫何屿备戏走位。身型高大的生活助理带上大伞,跟着演员出去。出现在监视器里的何屿按照导演指示调整走位,旁边助理为他撑开雨伞。
走位完成后,何屿将羽绒服脱下递出,助理接过,撑伞回到休息室。人工造雨机开始工作,何屿站在冷水中闭上眼睛。很快,他的全身湿透,回到上一镜的状态。
这一场戏是与女友的对手戏。第一轮是调整状态,女演员需要撑伞走向他。正式开拍后,需要完成正位、侧位、斜后位三角度拍摄,加上女演员调整状态的几条,何屿一直淋在冰水中。
整个拍摄过程持续近一小时,伊林逼迫自己仔细看向他的每一个状态。在镜头里的何屿,不论是哪一个角度,都会将自身身形调整至“失望的挺立”——在此之前,伊林对一个好演员的判断大部分停留在面部表情的丰富与微妙。而在何屿身上,她发现一个好演员在呈现状态时,会调动身体所有部位。他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拥有非常灵敏强大的控制力,而这或许与天赋无关。这是长期揣摩、模仿、领悟与练习的成果。
完成这颗镜头拍摄,何屿再次回到休息室稍作休息。这一次他没有换掉被淋湿的衣服,因为时间不够。喝完热姜汤之后,他走出休息室,步入镜头范围。
李伊林发现权力场的变化。在开机之前,摄制组与场务组如同“苦力”,扛着沉重的机器和道具在阴雨里来回走动。在开机之后,导演、摄像、剧务组,都穿着厚厚的防水羽绒服,将衣衫单薄的演员们包围其中。他们根据导演调度,调整着演员的每一次站位,每一场状态。无论主角配角,均成为导演组、摄制组、场务组的“提线木偶”——他们需要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相同的场景,要保持相同的情绪,因为需要重复拍摄大景、前景、中景、特写……演员对剧务组来说,是“非人”般的存在——这一场戏,他们需要哭。下一场戏,他们需要笑。这些美丽的人需要在接近零度的冬天里淋雨,或者在超过40度的夏天里一遍又遍表演追车。而剧务组只对镜头负责,演员的身体状况、痛苦忍耐,不是他们的职责范围。
作为顶级艺人,在休息室里的何屿有自己的统筹与协调、服务团队,他已强过一般演员太多。配角是没有单独休息室的,分配给他们的只是一个公用空间,不仅是他们的休息室、等待间,还是他们的化妆间与临时餐厅。
在跟片时,伊林路过过这些房间,内里布置杂乱不堪,气味浑浊,不会配备空调与取暖设备,更不会有专门的日程协调。尚未出头的中小演员只能一日一日被牵制这里,陷入无尽漫长的等待。
在真正触摸到属于演员何屿的“现实”之后,伊林有一种感觉。所谓“特权阶级”、“世家子弟”、“权势演员”,在这些场景,全是笑话。
下午5点,阴雨天气让天色提前陷入昏暗,最后一个镜头开始抢时间。伊林看得出,何屿已经被冻得失去知觉,仅凭着最后的本能在工作。而这却恰恰是正确的林其卫——被合伙人背叛,被女友误解,失去了启动资金与扩展机会的孤注一掷者,在阴冷雨天中缓缓走上大桥。他在风雨中长时间凝视着珠江。漫长的安静过后,是失控般的哭吼。四周无人,倾听他的只有漫天大雨。
剧烈的情绪倾泻很快让他陷入疲累。他再度安静下来,原本挺拔的身体陷入瘫软。剧烈情感很快消散,留下的只有麻木。然后他迈出倾斜脚步,向前走出一步,再走出一步。他想走过大桥,走入这无边的大雨之中。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让纠缠不停的希望与绝望就此结束,再无苦痛,一了百了。他机械的向前走着,放任优美身形变得狼狈。前方雾漫江水,空无一物,却像是他最终的救赎。
忽然之间,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白色海鸟飞向他,在何屿身边徘徊着鸣叫。这是脚本里并未描写的突发状况,却更像一个纯白色的奇迹——那个虚构的、真实的、正在受苦的、丧失知觉的林其卫看着这只美丽生物,伸出手去,任由它啄向他的掌心。
鸟喙尖利,刺破皮肤,猩红血液汩汩流出。他感受着手心的灼痛,任这痛楚蔓延开来,渗透入尚未被雨水浸湿的血管,激活着他的动脉与神经,流淌着、游走着,浸润他本应热烈跳动的心。
雨势小下去,雾气上升着,最高规格的镜头中,精准记录这场神迹般的意外。
片刻之后,白色鸟儿随风而行,渐渐飞离。林其卫保持着伸出双手的姿势,跪坐在宁静雨中。无法停止颤抖的演员何屿将头埋下去,像虔诚的祈祷者。
镜头慢慢拉远,直至林其卫的世界消失在雾气之中。
导演喊了CUT。
伊林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已是一脸黏湿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