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斯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冰凉。
下雪了。
路西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黑色的。
整个格伦比目光所至之处都被笼罩在这场黑色大雪里,火焰好像也是冰凉的。
雪落满神像,刺眼的光芒被逐渐掩盖。
悼亡诗。
女巫的复杂咒语,暂缓时间,共享悲伤情绪的强大魔法,路西斯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在黑色的大雪里,一股莫大的悲伤笼罩了世界,路西斯眼神中带着悲悯,看向维多利娅。
维多利娅像溺水者那样大口喘息着,从她的眼眶里,滚落出了两行红色的血泪。
路西斯心间一颤。
呼啸的黑色大雪,不知道是谁的悼亡诗。
“维多利娅……维多利娅……”
路西斯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
维多利娅。
————
“雄狮衔着墓碑行走在街头,妖精的灵魂在烈火中燃烧,圣人揭下愚者的假面,红色丝线连接起蔷薇与笼中的夜莺,权杖与王冠,腥臭的血液交缠,咏叹调响起,赞者降下黑色大雪;咏叹调停歇,格伦比永夜————”
格伦历504年的仲夏祭典上,杰福用玛格丽特留下来的胸针,使用了一次“悼亡诗”。
那是森林女巫独有的浪漫,每当重要的人故去,森林女巫施展悼亡诗,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为已故之人降下黑色的雪花,延缓时间。
以诗歌,以大雪相送。
格伦比从没有过这样的大雪。
雪停之后,格伦比陷入了永夜。
那天的仲夏祭典上,夜莺泣血,天使打碎神像。
他们不再关心胜利,杀戮与征伐。
信徒的嘶吼是吃人的野兽,要把人吞噬殆尽,路西斯站在了维多利娅的身边,牵起她的手。
那一天,路西斯打碎了整个基罗帝国最最宏伟的一座神像,半个圣殿广场变为废土。
神像轰然倒塌,路西斯带着维多利娅离开了格伦比。
毁掉皇城圣殿前最宏伟的雕像,这曾经是路西斯的梦想。
只是没想到,最后诺言的实现,是因为维多利娅。
维多利娅总觉得是路西斯给了她力量。
可不是的。
在路西斯看来,反而是维多利娅给了自己打破最后一道枷锁的力量与勇气。
自从那次祭典上,维多利娅直视圣光伤了眼睛,流下血泪后,她就看不见东西,也受不了强光的照射了。
“看不见也好,人心黑白难辨,我的前半生,空长了双漂亮眼睛,不也什么都看不清吗。”
有些消沉的维多利娅干脆懒得去找医生。
对于能不能看见,她没什么所谓,只拿了根白绸蒙住了眼睛。
从那之后,路西斯就经常买些各种各样的白绸子送给她遮眼睛。
拉着维多利娅的手,把她的手轻轻覆盖在自己的眼睫,路西斯让她仔细感受着自己眉眼的轮廓。
以后,路西斯就是维多利娅的眼了。
路西斯这样告诉维多利娅。
那天的祭典上,维多利娅一直戴着的那条项链碎了。
那一刻起,路西斯比谁都清楚,维多利娅没有时间了。
她很快就会变得恶疾缠身,早早离开这个世界。
没什么不接受的,但路西斯仍然觉得叹息。
叹息美好的易散和短暂。
维多利娅倒是一副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的样子。
连路西斯也看不明白,维多利娅对于自己的离开是个什么态度。
会不会牵挂?会不会舍不得?
路西斯不知道。
路西斯也没有问。
离开了格伦比后,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
南方四季如春的城镇,蔷薇爬了满墙的院子,他们遇到了一位流浪画家。
画家兴致勃勃地让二人站在花墙下,为他们画了一幅肖像。
开满鲜花的山谷。
风吹过的时候,花朵齐齐弯腰,像个在鞠躬的绅士。
路西斯学着那些花的样子,朝维多利娅弯下了腰。
亲吻她的手背,邀请她共舞。
维多利娅盯着被亲吻的手背,抿了抿唇。
“路西斯,或许你爱我?”
听到这话,路西斯瞬间站直了身子。
路西斯拉过维多利娅的双手,一只放在脸颊边,一只覆在眉眼。
在这个时候,她应该感受他。
“我也这么想,毕竟我只和爱人共舞。”
这总算够明显了吧。
路西斯心里也有些打鼓。
“那上次仲夏夜——”
“我只和爱人共舞。”
路西斯笑着看维多利娅,他重复道。
听到这话,维多利娅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正色道:“没错,路西斯,我的爱人。”
他们牵着手走过高山,草地,森林,雪原。
跟在维多利娅的身边,路西斯用时间和行动向她说着一句话。
“别怕掉下来,我会接住你。”
小夜莺维多利娅,该是自由的风。
这阵风乐意吹多大吹多远。随她去。
维多利娅对路西斯说,她曾在极寒小镇的一家糖果店打过工。
“糖果店老板?听起来很不错。”
“糖很好吃。”
“那就是不怎么赚钱的意思了。”
他们约好在环游结束后,随便找个地方开一家糖果店。
他们约定了很多事情,似乎谁都不愿意提起,有些约定,注定是无法履行的。
路西斯明白维多利娅的生命必然短暂。
可他没想到这么短。
死亡来临的时候,路修说与维多利娅的环游之行还没过半,刚行至一个南方的小镇。
很奇妙,一切是有预兆的,他们彼此都能感受得到。
先是维多利娅变得越来越没精神了,一天里只有四五个小时是清醒的。
有时是傍晚,有时在凌晨。
不知道维多利娅每天什么时候醒,路西斯恨不得在维多利娅身上挂个铃铛,当有动静的时候好能第一时间感觉到。
路西斯当然知道维多利娅每天的昏睡意味着什么,他开始每天抓着维多利娅为数不多清醒的时间,嘴里不停地念念叨叨。
就像是要把未来几十年的话都一次性说完给她听。
从报纸的价格到流行的颜色,从初见到相爱。
维多利娅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之前偶尔会说点话的维多利娅干脆几乎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坐着听路西斯在一边,
从笑话讲到神话。
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刻,其实路西斯有预感,通过维多利娅有些异样的言行就能够察觉到。
没有痛苦,没有大喊大叫,路西斯只感觉平静。
即将眼睁睁看着爱人离开的路西斯,连哀伤都平静。
那是一个春天。
有风,刚结的花苞落了满地。
维多利娅靠在路西斯的怀里,感受着眼前真实存在着的大好春色。
“有点可惜……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过呢。”
“有什么可惜的,我替你看呗。”
谁也没有说什么“你不要死好不好”之类的话。
面对离开,面对意料之中的离开,他们都表现得很坦然。
那条红线从路西斯的手腕延伸出来,融进维多利娅的手腕。
“对了,你还没告诉过我这是什么呢。”
“这么久了才想起来问?”
“所以是什么,能直接从手腕里伸出来。”
“堕天使的鲜血凝结的丝线,系上了就永远不会松开。”
“我死了也不会吗?”
“也许会吧。”
“那也不怎么灵嘛……”
怎么什么话都敢说,路西斯垂着脑袋没有吭声。
半晌,路西斯才哑着嗓子开口。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哼的那首歌……”
“怎么了?”
“能再唱一次给我听吗?”
维多利娅没有说话,她好像睡着了。
她睡着了,可能很久很久,都不会再醒来了。
路西斯把维多利娅葬在了南方一个开满了花的山谷。
那里一年四季都有很多小鸟,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维多利娅,她应该是喜欢唱歌的,也喜欢自由。
这个地方好。
有歌声,也有她想要的自由。
路西斯把维多利娅蒙眼睛的白绸解了下来,系在手腕上,回到了格伦比。
路西斯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回来这个地方了。
为什么会回来?
可能是因为,路西斯所有的回忆都在这里了。
悲伤的,愤怒的,幸福的,欢乐的。
都在这儿了。
回到格伦比的路西斯发现,与维多利娅游历的这几年,格伦比算得上是新闻不断。
阿莫尔还是死在了教廷的逼迫之下,死在勃朗蒂的眼前。
勃朗蒂与杰福解除了婚约,拿到了国王的权杖,收回了教廷一切不该有的政治经济领域的权力。
魔术师,马戏团重新回到了这片土地。
一切都在向好发展,一切都在变好。
只是路西斯的爱人,永远留在了这个春天。
在花苞落满一地的庭院,在开满花,时不时会吹风的山谷。
有风吹进来的时候,当花朵弯腰的时候,那是我的问候和邀请。
维多利娅,我的爱人,我能邀请你与我跳支舞吗?
没有人回答路西斯。
路西斯在格伦比开了一家糖果铺子。
果然和他猜的一样,小铺子不怎么赚钱。
倒是路西斯经常给来光顾的小孩送糖吃。
听维多利娅说过,她以前就经常这么干。
“叔叔,你胳膊上绑着什么呀?真好看!”
面前的小女孩好奇地拉了拉路西斯手腕上的白绸。
路西斯笑了笑,蹲下身子,摸摸女孩的头。
“叔叔也这么觉得,可能是因为,这是从仙女那里得到的。”
“仙女长什么样?”
“爱唱歌,有点害羞和胆小。”
“然后呢?”
“善良,勇敢,骄傲,正义,她拥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好品质,我很爱她。”
我很爱她。
爱她站在黑暗里却渴望光明。
爱她打破牢笼,将利刃插入欲望的胸膛。
爱她亦步亦趋,永远紧握我的双手。
爱她不管多少次,都会坚定地走向我。
那份源自灵魂的悸动与颤栗,从仲夏夜开始,从每一支一起跳的舞开始,从寒潭边的重逢开始。
从路西斯把维多利娅推向这个世界开始。
从那个响起歌声的良夜开始。
“很好听,像只小夜莺。”
“那以后就叫你小夜莺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