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杰福第一次见到圣殿广场的全貌,真的很大,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玛格丽特的刑架立在巨大的神像前。
看着广场上挤满了的乌压压的人群,杰福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那样的疼。
杰福与勃朗蒂盛装出席,站在祭台上,他们之间隔得很远。
勃朗蒂知道杰福现在心情很差,不愿意触霉头。
可笑的是,真正的“恶鬼”阿莫尔撑着一把大黑伞,就那样大剌剌站在勃朗蒂的身后。
“堕天使”路西斯穿上红袍装成红衣执事也一样跟在看起来精神状态比之前更差了的维多利娅身边。
多可笑,他们都站在阳光下,唯独玛格丽特被架在烈火中。
教廷那边,由一名年迈的红衣执事致辞,杰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仔细地观察着四周,想要再找出一些异常来。
不要出问题,不要出问题。
杰福在心中虔诚的祷告着。
很快,他注意到了不远的天边。
什么东西?
有什么东西从远处的天空飞了过来,落在了广场的神像上。
是一只白鸽。
随着白鸽的停留,信众的尖叫和惊呼排山倒海般传来。
这时杰福才发现,在广场伟岸神像身体上,钉着一具被泥壳包裹着的尸体。
纯白的鸽子动着脑袋,在泥壳上啄了两下。
外壳脱落,那句干枯的躯体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白鸽飞往祭台。
杰福有些不好的预感。
一边的勃朗蒂也没料到这一出,紧锁着眉头盯着那只有些诡异的白鸽。
教廷那边,一位苍老的执事出列,从鸽子脚上解下一个纸卷,颤抖着展开。
“魔鬼,魔鬼阿莫尔在我的心上刻下血痕,他掠夺我的灵魂,我痛苦的死去,恶魔,恶魔路西斯他羞辱一个可怜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信徒,他为我覆上泥土,在我的脸上捏出神明的脸来!惩罚,惩罚他们!他们血债累累,他们恶贯满盈,神不会饶恕!”
一封关于控诉和讨伐的血书。
讨伐阿莫尔与路西斯,以死者心头的血痕,控诉这两个魔鬼的累累罪孽。
谁?
杰福都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阿莫尔,路西斯。
在杰福认知里最强大的魔鬼与恶魔,教廷悬赏多年毫无办法的强大魔法师。
在玛格丽特被处刑的祭典上,教廷公然向这两个人发难了?
不对,现在不是关注这个的时候。
这场祭典的变数超出了杰福的预期,他开始害怕接下来的行刑会不会也有什么变数。
杰福有些慌乱地看着勃朗蒂。
勃朗蒂神色如常,手指一下下在扇子的扇骨上敲着,眼神却阴冷得像是结了冰。
“红衣执事说的是谁啊,吞噬灵魂,真可怕。”
那位年迈的红衣执事神色古怪的笑了笑。
“勃朗蒂公主,这样可就没意思了,我说的就是你身后的这位——阿莫尔先生。”
“执事别欺负我年纪小,我怎么不知道我的侍从有这么个名字。”
“他敢把那柄伞收起来,站到阳光下吗?”红衣执事继续说:“公主殿下,被恶鬼蛊惑,要及时抽身啊。”
刚刚还咄咄逼人的勃朗蒂突然像被针扎到的气球一样泄了气。
勃朗蒂深吸一口气,下巴抬得高高的。
杰福明白,这样盛气凌人的姿态下是虚张声势,是仓皇,心虚,紧张。
“教廷要向皇室宣战吗?”
“您代表的是皇室的立场吗?或者说,保护阿莫尔,是皇室的立场?”
杰福从没见勃朗蒂这样失态过。
从前只知道她与阿莫尔的交易,却没想到她这么在乎这个通缉犯。
勃朗蒂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大吵大闹,只是看起来整张脸都扭在一起,神色可怕极了。
“我讨厌威胁,不要得寸进尺。”
勃朗蒂闭上眼睛,好一会才睁开:“教廷也不要这么着急,你们现在不还有没进行完的仪式么,这件事可以慢慢聊,不急。”
“公主殿下,这恐怕不是您说了算的。”那名红衣执事干枯的手指摸了摸手上的纸卷,神情有些兴奋:“我说,这事儿很着急,最好……现在就办。”
太过毒辣的阳光晒得杰福睁不开眼,信众膜拜的嘈杂声响让他觉得脑袋都要炸了。
无数的圣殿执事拥在圣殿前巨大的广场上,教廷的红衣执事倾巢而出,似是要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
从未有人能在一个普通的下午一次性看到这么多奇妙的景象,而这也将会是格伦比的子民们一生无法忘记的一个下午。
仲夏祭典上,在教廷宣读完那份讨伐的裁决书后,天边被不断闪烁的火光与电光照耀成斑斓的颜色。
神像的眉目逐渐龟裂,圣徒虔诚祭祀,神像裂痕处隐有晦涩的咒文涌动。
路西斯一只手拉住微微有些颤抖的维多利娅,侧头撇了一眼脸色阴沉的勃朗蒂。
“你的小情人这么一闹,你可就和教廷撕破脸了。”
勃朗蒂听了这话,舔了舔嘴唇,有些危险地笑了。
“说得没错,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我打算,彻底毁了它。倒是可怜你的小夜莺,大祭司没得做咯。”
说完,勃朗蒂拿出一个模样奇怪的令牌,交给了身后的一个侍从。
路西斯看着侍从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公主亲卫?真是下血本了。”
不,不是公主亲卫。
杰福看得清楚,那应该是勃朗蒂甚至都没有跟自己交过底的筹码。
那是他曾在埃德温家族史的记载上才隐约读到过的,每一任最有希望继位的皇储在成年的时候都会被赋予的,定额之外的一支禁卫军。
规模可观,尽是精锐。
那是皇储保命的底牌,除了生死关头,几乎不太会用得到,在基罗帝国的历史上,也有快百年没有出现过了。
听了这话,维多利娅转头看了看勃朗蒂,表情有了一瞬的波动。
“飞出笼子不一定代表自由。但毁掉笼子一定可以。不自由,毋宁死。”
那就……试试看吧,说不定,真的能毁掉呢。
看着远处的玛格丽特,杰福不知为何也跟着有些热血沸腾。
他垂眸摘下了大拇指上的红宝石戒指,递给了勃朗蒂。
“我以埃德温家族第一百七十四代族长之名,将它交付给公主殿下,整个埃德温家族听从您的调遣,清算教廷,至死方休。”
这一次,勃朗蒂没有在嘲讽杰福的戒指是街上的马铃薯,而是郑重的接过了戒指,执了一礼。
“阿莫尔。”
勃朗蒂轻声念出那个名字,像是发号施令。
广场上,阿莫尔撑着那把大黑伞,垂眸俯视着乱成一团的广场。
阿莫尔一向慵懒的面孔多了几分神色,他讥笑着翻了翻手腕,随即颇有兴致地行了个绅士礼。
他的手落下,身后的地面猛然裂开,无数恶鬼随着地面裂缝爬了上来,狰狞望着前方圣殿广场。
“阿莫尔,问各位好。”
也是直到这一刻,世人才知道那尊沉睡古堡的恶鬼阿莫尔,究竟拥有着怎样强大的力量。
在地狱恶鬼的哀嚎中,玛格丽特身上的绳子被松开了。
她反应很快,手指翻飞间,强盛的光芒连绵不绝。
刹那间,整个圣殿广场被笼罩在强光中,甚至几乎要蔓延到祭台上去。
路西斯此时像是彻底兴奋了起来,黑色的羽翼猛地抖开,眼中的猩红凝成实质。
杰福不懂魔法,可他也看得出来,教廷处于下风。
杰福想,也许这就是自己曾渴望而不得的强大力量
就在这时候,教廷为首的一个红衣主教眼神怨毒地盯着在广场上大杀四方的众人,古怪又癫狂地笑出了声来。
杰福当下便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那主教朝着神像的方向跪下,虔诚祷告。
“伟大的神明,您忠诚的信徒将灵魂奉上,祈求您降临世间,将这些异端罪恶的灵魂救赎,将信仰撒向格伦比!”
为首的那名红衣执事近乎癫狂的声音落下后,杰福看到从他的心脏处涌现出了耀目到刺眼的光芒,缓缓向神像移动,甚至隐隐打破魔法强光的笼罩。
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杰福清楚的看到,就连向来漫不经心的路西斯看到那火光也渐渐没了笑容,眼中甚至闪过了类似惊惧的神色。
“魂咒。”
维多利娅的声音很轻,落在杰福耳中却有如雷霆万钧。
圣殿主教以自己的灵魂与生命做祭,借圣殿拥有的信仰之力对神发出的祷告,请神明降下诅咒,恨意越强,信仰之力越强,诅咒就越强大和可怕。
他想借谁的信仰之力?
哪里有最浓郁的信仰之力?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不远处,矗立在那里微笑的神像。
受万民祝祷跪拜,整个基罗帝国,不,甚至整个格伦大陆里,最大的一座神像。
几乎是光芒涌现的同时,路西斯,玛格丽特,阿莫尔不约而同地飞身扑向了那名红衣执事。在动身的前一瞬,路西斯捏了捏维多利娅的手,维多利娅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绝对不能让魂咒成功施展,如此磅礴的信仰之力的作用下,所有人都不敢想象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有办法阻止吗?”
杰福紧锁着眉头问。
面前的事态早已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掌控范围。
“他们已经在做了,在诅咒完成前,杀死献祭者。同时,安魂圣歌消散献祭者的灵魂。”
玛格丽特是三人中离那红衣执事最近的,也是最先到达的一个。
隔得太远,杰福看得不真切。
他只看见玛格丽特的身影在半空微微停滞了一瞬。
她好像在回头,好像在看谁。
心底涌上了不祥的预感,杰福拔腿就想往火光的源头奔去,却被路西斯设下的结界弹回了原地。
杰福只能一下一下,无助地拍打着面前电光闪烁的屏障。
“非同寻常的悲悯,这是天外来音,黑暗让你迷失,这救赎指引光明————”
恍惚间,歌声在耳边响起。
很好听,是杰福从没听过的曲调,可这个歌声听起来,只让他觉得孤独……和绝望。
白银祭司,哦不,大祭司维多利娅的安魂圣歌。
在玛格丽特飞身朝红衣执事撞去的瞬间,维多利娅颤抖着,唱响了那支圣歌。
歌声中,众人仿佛听到了什么。
那是一串长长的,陌生而晦涩的咒语。
玛格丽特消失在火光中,与那名献祭的执事一起,在杰福的眼前开始渐渐散作耀目的光点。
比太阳还耀眼。
女巫是得神明祝福的女儿,也只有她们得以有幸,能够……和光同尘。
“不——!”
谁的声音高亢又刺耳,像拿指甲挠玻璃。
杰福目眦欲裂,在结界解除的一瞬间,从祭台上飞身朝那阵快要消散的光点飞扑了过去。
玛格丽特啊。
她是强大的,骄傲的魔法师。
她也成功的阻止了魂咒,应该是成功吧。
杰福只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冲破了一样,一阵清凉的,青蓝色的气流似乎裹挟着他。
霎那间,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是玛格丽特昨晚给杰福的胸针,发着光,慢慢在空中散作了尘埃。
杰福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停了下来。
信徒的呐喊,火焰的燃烧。
圣歌也停止了。
这个世界停了下来。
杰福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冰凉。
下雪了。
杰福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黑色的大雪蔓延向整个格伦比,目光所至之处,都被笼罩在这场黑色大雪里,火焰好像也是冰凉的。
雪落满神像,刺眼的光芒被逐渐掩盖。
冰冷的呼啸中,杰福轻轻的拥抱了快要消散的玛格丽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