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路四通八达,开门见水,出门行船,绕过狭窄的水道,避开急转的拱桥弯,船头不可避免的撞在石壁,“哐”的一声,段寞然坐在桥头拍手叫好。
有人在后面追着叫她,段寞然拿起糖葫芦跳脚跑进巷子里,无头苍蝇般乱撞。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到哪里,只知道不能被抓住,因为被抓回去,夫子就逮住她教育整天,然后向叶颂今告状,晚上康娘就会数落她。
但如果晚上才跑回家,就只有康娘才说她,第二天也不要上早课,段寞然觉得自己赚了,连着两天不用上课。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叶颂今不再逼着叶经年苦修,于是柔软的江南水乡里,他带着赤脚的段寞然漫山遍野的疯跑,拱桥、巷道,他们跑了个遍。
小小的段寞然有时会甩开叶经年,一个跑到长满青苔的拱桥上,轻手轻脚的拽沈寂云宽衣广袖,然后迅速躲在拱桥下面,冒出眼睛观察她。
她特别喜欢晒太阳。
这是段寞然半年多以来得出的结论。
沈寂云会特意给她带一串糖葫芦,屈起手指弹在她的额头。然后段寞然拉开她的衣服,紧挨着她坐在衣服上,栗子大小的嘴努力塞进糖葫芦,用狐疑带着打量的目光观察她。
段寞然拿出从康娘那攒下来的糕点,藏在怀里碎成粉末,依旧执着的递给沈寂云。
所幸沈寂云从来不嫌弃。
段寞然看着她吃,露出仅剩的牙齿冲她笑,两颗参差不齐的黄牙格外吸眼,沈寂云毫不留情的笑她:“少吃点糖,牙都掉光了。”
可下次沈寂云还会是带糖葫芦,段寞然会把两颗牙齿露的更明显,向她炫耀自己的“战绩”。
有时候沈寂云会心血来潮想游船,她睡在船肚,段寞然则蹲坐船头,摆弄她的糖葫芦,木船无人划桨自己便可以游动。
具体是哪天段寞然开始想认真修习的,大概是某天夫子抽习课业,要求背诵大荒洗剑录,段寞然连书名都念得磕磕巴巴,可是叶经年却能出口成章。
这种落差感就像,明明都是同样水平的差生,但是突然有一天和自己差不多水平的人突然开窍,一夜间什么都比自己优秀。
那天段寞然抱着书去找沈寂云,拉着她的衣袖问:“你可以教我念书吗?”
“我教你念书,你给我什么?”沈寂云懒散的晒太阳,眼睛不睁的问她。
段寞然蹬蹬蹬的跑上船,拽着和她差不多高的船桨,说:“我可以帮你划船!”
沈寂云欣然答应,所幸段寞然一点就通,即便沈寂云一个字一个字教她,两天也能认全洗剑录所有的字。
沈寂云让她背,背不出来就不许吃饭。于是无人划桨的船上,沈寂云睡着觉,段寞然在船头呱呱背书,到了夜里船靠岸,沈寂云抽查她背书的进度,虽说她不能对答如流,也能磕磕绊绊背出来。
沈寂云勉强放行,奖她一串糖葫芦让她回去再背,明早接着抽背。
段寞然关于识字、背书、修习的启蒙,全是从沈寂云这学来的。
她的进步太明显,到后来叶经年都快赶不上她。可段寞然依旧逃课,漫山遍野的撒欢,嬉笑刚上手的船小伙转不过弯,打赤脚下田,不小心从树上栽倒。
段寞然总是脏兮兮的跟着沈寂云,拿她的衣服擦手擦脸擦鼻涕,然后在她的监督下背书。晚上回去,康娘会说她总是撒野,没个姑娘家的样子。
段寞然下榻趿鞋,跑进厨房自己倒水喝,顺便问道康娘:“姑娘家是什么样子啊?”
康娘答不上来,只能气急败坏的说:“反正不是你这个样子!”
段寞然捧着水碗,跑进房间,小心翼翼的递给沈寂云。
后来段寞然终于开始去学堂上课,康娘给她做了新鞋,段寞然收住性子不再疯跑,只是偶尔去无人在意的青苔拱桥那儿,一连摆上好几天的糖葫芦还是没人动,白白便宜觅食的蚂蚁。
沈寂云好像没回来过似的,很久没有踪迹。
段寞然安静在夫子那儿学了一年半载,又原形毕露,公然翘课逃学,一路跑出学堂撑竿跳船,划船甩开整条街追赶夫子。
段寞然野得没个正行,就连叶经年也跑不赢她。叶颂今越发看不去,索性将段寞然打包送进宗门,跟着众弟子修行问道。
别的不说,段寞然倒是对这方面挺开窍,学得也毫不费力。学到后半年,又开始撒野,整个宗门被她折腾的鸡犬不宁,但课业考试总是高居榜首,授课先生实在挑不出毛病。
那年冬天,江南罕见下雪,连湖水都结冰了。也是那个时候,康娘病重,总是卧榻不起。
段寞然烧水煎药,把药喂进康娘的嘴里,可不出片刻她又会咳出来,一碗药能进去不到半碗。
她突然意识到,照顾自己十多年的康娘可能会永远离开她。于是段寞然半步不离的守在康娘身边,看着她日复一日的虚弱,神情恍惚面如死灰。
“呕!”康娘趴在榻沿,不停地呕吐,污血汤药,甚至把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
康娘靠在榻沿,睁着浑浊的眼睛盯着段寞然,她蠕动干瘪枯皮的嘴唇说着什么,但是段寞然没听清,她晃着康娘的垂死躯体,一声一声的叫她“康娘”,她没回答。
她捂着康娘的手,从黑夜到天明。知道叶颂今赶过来,段寞然还是坐在康娘身边,保持着捂住她僵冷的手的姿势。
地上的呕吐物已经结冰。叶颂今捂着她的眼睛,让人抬走康娘的尸体。段寞然那个时候冻得挪不动脚,只是冒着口热气问叶颂今:“康娘她,是不是死了?”
“没有,”叶颂今立刻反驳她的话,沉着声音说,“她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段寞然也乖乖的不说话,她暗暗的说:康娘死了,再也不会回来,天亮以后再也不会有康娘。
“人会死”这个概念,第一次印在她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