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暗而逼仄,密不透风。纪川放在人颈后的手收回了,方才捋的那一下就像是幻觉,谢珣撑他膝盖,缓慢地坐起来,车厢里闷热,晕着一股崖柏杂白沉香的气味。
纪川瞥他一眼,说:“顾公子醒了。”
谢珣疑心他是不是已经看穿自己。辚辚车声中,那股木头焚烧的气息持续不断从纪川袖底传来,夹杂着煎药和几不可查的侧柏叶水的清苦味道。
纪川第一次给他洗头发,是很多年前的事。天长日久,侧柏叶水的气味,残留在他双腕之间。那时候纪川大概十五六岁年纪,谢珣很受不了他刻意讨好做小伏低的样子,觉得可怜,跟他说:
“不用。”
纪川抿了抿唇,没走。
谢珣心下了然,问他:“想要什么?”
纪川不答,“咚”地一声,水瓢落进浴桶里,溅起巨大水花。
谢珣问不出他要什么,只好给他一笔钱,告诉他:
“以后想要什么,直接开口便是。不必如此。”
可是纪川并未停止帮他浣发的举动。谢珣劝过两三次,也就随他去了。至于那笔钱,纪川用它买了一块有半个手掌那么长的白奇楠沉香。
然后投入火里,看着木头烧光。
此时此刻他在马车中的神情,与那时看着火中的沉香木的神色,一般无二。
嘴角抻得很平,眼神定定。似乎思虑万千,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火光在眼瞳中跳动,如同三万年前的火焰被封存入琥珀之中,虽然看上去尚在燃烧,但已冰凉透骨。
谢珣将两只手放在自己膝上,试探道:
“敢问子虚真人,要往何处去?”
最好分道扬镳,再不相见。
谢珣心道。
地府判官的灰色盲眼和用过捉魂手的白鸢别无二致,山神说从他心里拿走了一样东西,还有那些遍寻无踪的记忆……
他的重生,真只是阳寿未尽,借尸还魂么?
还是,有一只手,在冥冥中,摆弄着他。
一桩一件,总要找出个所以然来。
纪川在身侧,太麻烦。
若认出他,要复仇……或是别的什么。更麻烦。
纪川忽然倾身靠近,眼睛里那种观望着一场燃烧的冰凉神情已经消失殆尽,他静静地说:
“我们出不去了。顾公子。”
话音方落,马车外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唢呐。
紧接着是笛子、板鼓、锣、钹。
喜庆的迎亲奏乐之声,嘹亮地吹响起来,那吹拉弹唱的热闹响动下,只有他们的马车碾过落叶和土块的沙沙声。
迎亲的队伍……没有脚步声。
谢珣急忙掀帘,拉小师妹和大师兄进来。
竟然没能来得及。
第二道唢呐声,突兀地从喜气洋洋的锣鼓之中直刺过来,生拔的一声高调,苏雪柳刚唤了一声“九师兄”就脸皱成一团地捂住耳朵。
这是哀乐。
唢呐只响了一声。
旋即,就连那方才热热闹闹的喜乐也倏然消失,天地陷入了一片静寂。
浓雾扑来,转瞬之间,吃掉了拉车的那匹马。
苏雪柳双手哆嗦了一下,她忍住没有叫出声来,可是手中马鞭掉了下去。
浓雾中,似乎有视线正向马车望来。
那是一队人。
头顶的轮廓,在雾中依稀起伏。
只要马鞭掉落在地上,哪怕是极其轻微的声响,也足够雾中的那些东西察觉。
苏雪柳瞪大了眼睛,只见九师兄就在马鞭即将落地的刹那,以一种快得看不清的动作拧身,将鞭子抓在了手里!
谢珣起身,将小师妹送入车厢中。
纪川倒一副安闲适意的样子,望他一眼,笑了笑。
谢珣暗道不好。
上次打落纪川的锥心咒,就因为出手太快,被他疑心。
但事关紧急。顾不了太多。
大不了就再胡诌些理由……他现在身份是小门派修士。没有板上钉钉确凿的证据,纪川不可能贸然对人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