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刷——刷刷——刷刷——
四周再次响起跌入井中时听见的怪声。
仿佛是浆过的硬质衣摆在砖石地面上拖曳,或者——
纸人走动的声音。
纸人……白姑娘?
谢珣猛地想起白鸢的纸扎铺。纸扎童男童女身披彩衣,个个笑逐颜开,摆在一起时却有种说不清的恐怖感觉。
那是因为——
他们都长着一双极其相似的眼睛。
杏核状,黑白分明,开扇形的细细重睑。在向上折起的重睑痕迹的尽头,有一颗……极小的、像被水晕开过那样色淡的痣。
那不该是寻常纸人的眼睛。
而是……摹着某个真人,而一笔一划描成的眼睛。
心念电转的瞬间,水面尽头,出现一角青莲色衣裾。
白姑娘。
白鸢怀抱一尊三尺神像,站在围着周老爷闹腾腾的人群之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淡笑。她腕间的五帝钱,似乎在一日之间爬满青色锈迹,又从锈迹下沁出斑斑深红。
她看向水面,好像能通过那深黑的井水瞧见什么似的,忽而,伸出食指,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一瞬间,水中刷刷声竟消失殆尽。
谢珣心下一凛。他弄错了。在第一夜的幻境里他听见鱼怪在地上走动的声音,下意识觉得那就是月圆之夜,井中怪声的源头。山神借周老爷之手,在阳宅艮位打井,以为风水镇压之阵,将龙困在其间。
山神是……那个人。
他生前肯定是不会魇术的。
然而《九州异闻志》有记,龙死而生幻境。
意思是,龙死后从身体上脱落的某样东西,会变成编织幻梦的法器,那种幻境的真实程度,就连仙人的幻术也无法比拟。甚至,只要愿力够强,那幻境能成为另一重人间,其间神人妖鬼,六道轮回,与现世殊无二致。这一重人世幻境,名为“娑婆”。
所以……他肯定是趁龙将死而衰弱之际,夺取了那件织梦的法器。由此,才以野鬼之身,伪装为山神。
只要在生死阵中把那件东西夺走。
那人必然,灰飞烟灭,再无生机。
可是井中纸人行走的刷刷声提醒他。
他漏算了一重。
魇阵之下,还有另一道法阵。
那是借着艮位以土克水之势而成的法阵。阳宅之中,东北角艮位,又被称作“鬼角”。艮位打井,阳气便泄,鬼魂进门。
所以,谢珣以为,那些在暴雨之时从井中爬出,追赶他血液气味的赤色厉鬼,便就是艮位水井所招致的鬼魂。
不对。
还有一只鬼。
一只怨气凌驾于赤色厉鬼之上的,青发鬼。
井中的第二重法阵,便是用来招引这青发鬼的。其余的赤鬼,根本就不是游荡而来,而是被人投进井中,做喂养青发鬼的饲食!
纸人,则是为青发鬼一早备好的躯壳。
所以每到月圆之夜井中会响起怪声。
所以龙神残魂所化的鱼怪会拼尽全力将谢珣拉入幻境中,在他肩头用血写出一个“白”字,要他去找白姑娘,查明真相。
被困在井中的龙的魂魄,早就察觉到一只极凶的厉鬼,正在渐渐长成。若青发鬼出世,别说是一个周府,哪怕整座南坪、半个宁州,都要沦为修罗地狱。可是曾在南坪山顶神庙中受百姓香火的龙神已经死去了,被邪祟化身的伪神困在幻境中不得脱身,无力再护佑自己的信众。
只能托付旁人。
随着白鸢示意,刷刷声一瞬消弭。
青发鬼,将要破井而出了。
谢珣朝水面伸出手去,幻境破碎,他手中握着刀柄,湖水被斩断,朝两边分去,刀光尽处,是一座辉煌的神殿。
殿宇正中,神像端坐莲台,披塑金身,雍容慈悲,不可言状。
魇术竟还未终结!
谢珣拄刀稳住身形,水珠从发梢下颌不断滚落。刀尖切过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一声。
他低头道:“白鸢给我施过散生咒。那是凉州的咒法。她是凉州的巫师。凉州人信奉长生天,是不会养鬼的。你做了什么,强迫她为你做事么?你还操纵了全城的梦境,叫南坪城人改换信仰。龙身已死,又无香火供奉,因此连魂魄也衰微,马上就要灰飞烟灭了,对么?”
没有回音。殿中静默良久,忽地响起一声叹息:
“你也很累了。”
谢珣身形一僵,那声音旋即笑道:“徐商临待你如此苛刻,你却供奉着他的灵位。我那么喜欢你,宠着你,爱着你,你却那么恨我。一有什么坏事,就觉得都是我干的。我有那么坏么?”
“白鸢的事,和我并不相干。她自己要摆阵招魂,复活她的——”山神嗤笑了一声,“朋友。难道这是谁能强迫的么?捉魂手是凡人窃来的仙法,本来就有残缺,招魂复生之人,都会变成神智全无的‘人魔’。所以,我大发慈悲地给她指出一条明路来。以魂为饲,以纸为躯,‘人魔’异变则可免矣。有何错处!她还要叩拜谢我呢。”
怨魂喂养的,自然不可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