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川骇得猛吸进一口气,一瞬之间,青衣化作羽毛长满了女使全身,涂着胭脂的丹唇化为尖尖的鸟喙,凄厉的鸣声响起,然后猛地消失。
没有女使,也没有鸟。
她们在一眨眼间变成了八枚纯青的棋子,掉落在地上。
父亲这时才说,不。你没有错。我是要你看着,有些人能活,有些人不能活,有些人一生平顺,有些人身陷困厄。这都是天注定的。你本该是后一类,我将你从纪家村带出来,你才成了前者。所以,你应效忠于我。我不叫你读书,也是这个因由。圣人的巧言令色无甚可信,你只记得忠孝节义这四个字便够了。听懂了么?
纪川懵懂地点头,忠孝节义四个字从此刻进了心里。
后来他试图在整座宗门寻找青色的棋子,却找不到。去问父亲,父亲笑道,你什么时候有八位使女这样的排场了?我忙于修炼的时候,都是你师兄们照顾你啊。
纪川不信,继续暗地里寻找,可宗门里的确只有一黑一白两色的棋子。一本旧棋谱,皱得厉害,像被人深深地攥过,放在棋篓旁边。除此之外,真的什么也没有了,那人化而为鸟的恐怖场面,也渐渐淡去,消逝如梦中。
最后只记得忠孝节义四个字。
所以,他自然是要为父亲报仇的。
仇人的衣带,正在他的手里,已经仔细地裹缠完毕。
他忍不住喘了口气,想到谢珣现下正在那间密室里。密室里供奉着徐商临的剑、徐商临的琴、徐商临的死人牌位。
你正在那人灵前告罪么,师父?你吝于抚过我的脸的长发,正因为下跪而垂落在那灵堂的地面上么?明明你亏欠的人是我,为什么还要想着其他人。先要让你哪里也不能去,才能算得上是复仇吧?
——忠孝节义。
纪川腕上使了劲,裹缠着的衣带,逐渐松脱、滑落、濡湿,乱成一团。
忠孝节义。
剧烈的眩晕中他猛地吐出几口气来,闭上眼睛,埋进枕头里。枕头上有夜合花的气味,被他的呼吸一下子弄得很热,很乱。
天终于大亮的时候,纪川平复下去,闲躺着往窗外看。
卧房中睡榻临窗,是一处冲煞,犯忌。他问过师父,谢珣说,自己精神不济,如果不睡在窗边被天光照着,该醒不过来了。纪川琢磨着,却觉得这张榻相当催人欲睡。
他半眯着眼睛,清淡的香气围拢过来。仿佛许多年前他在炼丹炉里未做完的那个梦。
想要任性,流血,受伤,然后被人抱在怀里问疼不疼。
完成他这个心愿的,是他的仇人。
纪川呼出口气,翻身坐起,就着榻旁矮几上谢珣端来给他擦脸的铜盆洗了手。
略略整理停当,他穿好衣服,轻车熟路绕过以三层奇门遁甲术套叠而成的阵法,穿过层层叠叠的墙壁和门扉,无声无息来到一扇小门前。
谢珣以为他并不知晓这间密室。
其实他甚至知道谢珣呆在里头最常弹奏的琴曲是什么。
今日门中却静得不寻常。
忽然,纪川听见“咚”的一声。
几乎没多加思考他就下意识拧开机括,闯进门去,只见谢珣倒在地上。
额头滚烫。
他昨夜受了风雪,病了。
纪川将谢珣打横抱起,一抬头,正看见那四柄剑。
吞吴,洗火,巫山尽,斩烛龙。
仙门中人用剑皆从问剑池中求,凡人所铸之剑,是没办法灌注灵力、成为仙剑的。
可剑圣徐商临偏偏带着四柄他自己所锻打的剑,闯须弥山门,挑战十二神使。
他大败而死,被挫骨扬灰。
这场以凡人剑对局神尊使者的挑战,永远成为风骨的象征,被仙门所传颂。那四柄铁剑,也因此名震天下。
谢珣是为他师父报仇而杀的十二神使。
十二神使所掌管的须弥山印,需杀而继之。谢珣成为须弥山印的新一任掌印人。除非有人杀了他,否则这枚由神尊降下旨意,象征仙盟之首的印章,不可易主。
他由此成为仙尊。
一个有名无实还被指面唾骂的仙尊。
困守在风雪弥漫的山顶上,哪里也不去。
谢珣忽然在他怀里挣了一下,喊:“疼。”
纪川俯下身去,用自己的脸贴他滚烫的面颊,片刻后,转身离开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