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鸢撑着门扉,笑道:“屋里乱得很,不介意就请进吧。”
她今日腰间没别酒囊,穿了一身的青莲色,清丽婉约有如工笔侍女。只是腕上仍缠着零零碎碎的一大堆东西,行走间发出碰撞之声。
那串五帝钱上,多出了一些青色的锈斑。
锈斑下,隐隐约约沁着细线般的圆形红纹。
谢珣低头一礼,随白姑娘进屋。
纸扎铺内的确凌乱,房梁低矮,光线幽暗。迎面便是两大摞纸金元宝、一套刚胶了金箔粉的纸宅子,他跟着白姑娘小心翼翼绕过去,只听刷刷几声,七八根白惨惨的纸胳膊纸腿儿被踢向两边,勉强开出条路来。
路尽头,高窗一扇,桌一张,凳两把。
桌上摆着几张纸人样式,皆眸若点漆,还精心描画了重睑褶皱,眉间点着一点红,倒像画里的仙童似的。
“你倒知道我做卜算生意了,门路很精嘛。”白姑娘半开玩笑说着,拿手撩开墙上嵌着的水晶珠帘,露出一扇低矮的木门,“谁叫你来的?”
谢珣在白鸢身后数尺,为不踩到地上物件,走得很慢,“午前,是不是有位道长来拜访白姑娘?便是他。”
白鸢掀门帘的动作一僵。水晶珠帘重新垂落下来,发出哗哗的声音。白鸢低低地问:“你同那道士相识?”
谢珣道:“因在周府驱邪结识。”
白鸢默了默,听见这个回答,紧绷的背脊稍稍松懈下来。
她转身过来,不知从哪抄出把水壶,沏了杯茶,塞进谢珣手里,道:“顾公子,你且在外间稍坐。我……做些准备。”
未等谢珣回应白鸢便急匆匆进了内室。
关上木门的刹那,五帝钱在腕间发热。像是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恐惧之意。
那个道士……那个道士!
白鸢没法立刻平心静气,干脆摘掉手绳,摆在内室桌上。
这五帝钱上,有她师父留给她的三道保命符。
今天用了一道。
白鸢回想那时情景,仍忍不住指间微微发冷。
起初,那人敲门进来的时候,她并未将这人放在眼里。
他穿着一身道袍,却一看就不是道士。
正经道人云游四海,风尘仆仆,哪会收拾得这么整洁妥帖。衣襟发髻一丝不苟,甚至袖底还有隐隐约约焚香、苦药、侧柏叶和皂荚混合着的冷调气味。
这种人白鸢见得多。
不过是装作出家人的样子,外表孤高不谙世事,实则精通风月手腕,靠这种反差勾引女孩子的芳心,以此赚取银两。
一言以蔽之,勾栏式样。
不过,饶是白鸢瞧不起这种职业,也不得不承认,眼前之人比起他的同行们,全无风尘之气,反倒有三分冷峻端严,应当是很招人喜欢的类型。
尤其招涉世未深的富家少女喜欢。
白鸢不以为意道:“看桃花,问事业,对么?”
那假道士往对面一坐,却问:“白姑娘三月前,已经收到信了吧。还未想出解法么?”
白鸢伸在袖里准备掏筊杯的手,忽然顿住。
一瞬之间,她心头狂跳。
三月前,她的确收到一封灵力写就的传信,信上问——
若人死后,魂魄不在人间,也不在幽冥,该往何处找寻,使之复生?
刹那间,白鸢明白过来,眼前之人,并不是什么风月场中的“假道士”。
他是仙门中人。
只有修仙者,因有超脱凡俗、通天彻地之能,便愈加地贪心,连抢夺死魂,逆转阴阳这种倒反天罡的事也敢强求!
"我不知道!"白鸢霍然起身,“我师父已经死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捉魂手’。”
其实三个月前她收到那封信时就该走的。离开南坪,走得越远越好。
若不是为了那件事……
白鸢咬住下唇,厉声道:“总之,我绝无可能帮你。”
假道士说:“若我已经找到魂魄,只是请捉魂手传人将魂魄从新躯壳中抽出来,何如?”
“绝无可能。”白鸢沉声。
虽然面上极冷静,但那人提到抽出魂魄的一瞬间冷汗就打透了她的后背。
白鸢呼吸起伏,以十指掐入掌心迫自己稳定声线,道:
“你既为仙门中人,难道不知玉屏真人是怎么死的么?”
一听“玉屏真人”名号,假道士笑了一下,扬声问:“怎么?”
白鸢后退几步,稳住身形,开口道:
“玉屏真人为使道侣复生,迫我师父用出捉魂手。道侣本已转世,却又从来世躯体中被生生剥离,回到原身。然而复生归来的,却已不是人,而是人魔。我师父赶到时,玉屏的剑将她捅了个对穿,而她……咬断了玉屏的喉咙。一对怨侣,死在血泊中。”
说到最后,白鸢声音连同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她想起师父对自己的教诲:
“仙门中人修炼到一定程度,飞天遁地,指木成宅,朝游北海暮苍梧,一剑霜寒十四州。可是他们忘了,再利的剑,也斩不断天道,再快的身法,也逃不过早已注定的命运。”
“死生之事,命中注定,是无可改变的。”白鸢说道,“我,帮不了你。”
那假道士仍坐着,听她说完,笑道:“有何不可改变?人魔而已,所求不过精血,给他便是了。明明连剖心取血都做不到,却能如此轻易求得复生,还真是该死啊。”
他虽有个笑模样,可眼底冰冷。
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阴沉。
仿佛灵魂深处的阴影里,蹲踞着不可名状的巨大怪物,它正透过那副俊美出尘的皮囊,朝人世间投以冷冷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