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怪没有再跪。
其实它的脊背已经弯曲了,头颅深深地低垂下去,却堪堪停在离地一寸处。暗哑的嘶鸣从鱼怪喉中翻滚而出,像被割了舌头的人发出的惨叫,鱼怪嚎啕着,开始支撑不住跪姿,庞大的身躯如同融化的蜡炬般往地面淌去。
谢珣走到鱼怪身后近旁。
此刻鱼怪孱弱至极,杀它,不过是一招之内的事。
谢珣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自行剥夺视觉后,感官闻声而长,在一片黑暗的疆域中标示出亮点。
鱼怪的惨叫声起伏不休,如同毒气翻腾的沼泽,混乱而喑哑的嘶鸣中山神第三次发出声音——
“你可皈依?”
那声音在墙边。
离地两丈五尺七寸。
谢珣再无犹豫,飞身而上,踏壁借势拧身,朝虚空一斩而下!
那看不见的神像靠墙而放,头颅正在离地两丈五尺七寸处,谢珣出这一刀,刚好斩中神像脖颈。
出刀的瞬间,明明空无一物的墙边高处,陡然发出两道金铁掣撞的铮鸣!
只有灰尘漂浮的空荡里,猛地爆出一串刀剑剧烈相擦的焰花,那锐光隔着谢珣闭上的薄薄眼睑,在黑暗里瞬间炸开又瞬间消弭。
这一下极震手,力度几乎瞬间贯穿两臂。
但,斩中了。
谢珣落地睁眼,见鱼怪不再跪拜翻身站起,山神殿两侧神龛崩解如沙,山林倒退,一瞬间又回到周府井边,便知自己猜对。
鱼怪形容可怖,却没有杀意。
真正杀机毕露的,是那道来自高处,逼人下拜的山神声音。
山神,才是魇术的主人。
谢珣轻轻吐出一口气,鱼怪已经不见了。十二年不曾握刀,这样的感觉,还真是……
不对!
他在幻境中,为何抽出刀来?
谢珣手握刀柄,几刻钟时间里竟不知如何动作。
月光倾斜着从身后投映过来,在深远的、黑暗的夜空之中,那苍白的光河,勾勒出由天上直到人间的距离。苍穹极深极远,人不可抵。
月色跋涉了遥远的路途,几乎有一千年那么远,才打亮了他的头发。接着深入地照射进去,停留在鼻梁侧面。鼻梁上睫毛的影子在月的余波里,随着呼吸而微微地震颤。
良久,谢珣半跪下去,手指抚过刀身。
这柄刀古制而直刃,杀意内敛。此时倒映月色,刃光如水。
谢珣将脸慢慢贴近,触到冷铁森寒,那严冷的刀锋之意,几乎要将他面颊切出细细的血道来。
此时他忽地想起。
他的重生,本是不应该的。只是刚一重生,他便被突如其来的热闹包围了,小师妹笑着闹着,大师兄默默站在一旁,逛书市买糖人吃糕点,坐在葫芦飞舟上将手伸进云里,路遇妖鬼便拔剑相助,如此赤诚又快乐地过完一天一天,那不是他的人生。
他竟忘记了,如今他所追求的唯一的事,只是死亡。
谢珣贴刀身更近,在久违的一线刺痛里,难以察觉地微微冁然。
想象中血从伤口渗出,淌过面颊。
这种感受就像是捕捉到一只蜻蜓的飞痕,它那淡青色的翅膀正扑打过死亡的水面。
久违了啊。
鬼刀,山衔月。
生死交错的朦胧之中,谢珣肩头忽然传来一丝痛意。
他将手伸至肩头轻轻一拂,却摘下一团血来。
鲜血带着水腥和腐臭,已经脏得辨不出红色,在手掌上方缓缓凝聚、扩散,写出一个字。
“白”。
黑白的白。
白姑娘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