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没有注意到姬冰雁扭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惊疑不定。
半晌,没人说话。
倒是胡铁花又没心没肺地笑道,“那看来,要是这次我们能够活下来,很有可能会在沙漠里遇见这位妙僧了。”
姬冰雁竟也忽然一笑道,“我也对他好奇得很了。”
第三天,楚留香等人连湿沙都找不到,就几乎连路也走不动。幸好第四天清晨,石驼又寻着一处。
并且,石驼是沿着一条水脉寻过来的。
前面必定还有一片更大的水源,于是他们继续往前走,终于,他们瞧见远处一片青绿。
这里,竟有个绿洲!
这种绝处逢生的希望没有令他们高兴得冲昏头脑,反而不得不疑心他们是否闯到了石观音诡秘的老巢里来了。
但这时。
带着些微舒爽的凉风里传来了一阵琅琅佛音,沁人心脾。
楚留香整个人忽然定格在原地,一动不动。
胡铁花和姬冰雁俱都紧张地望向他。
却见他英俊的面庞陡然弥漫开来极为爽朗欢喜的笑容,原本灰头土脸的整个人仿佛久旱逢甘霖般骤然焕发了勃勃生机。
楚留香惊喜地笑道,“无花!这是无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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椰枣树的羽状叶片在热浪中婆娑,橄榄树银灰色的枝叶筛落光斑,芦苇丛簇拥着镜面般的湖泊,折射出钴蓝色的天空。
就在那湖泊旁,繁茂蔽日的大树下。
一袭白衣的少年僧人正盘坐在树荫下讲经。
四周是围着他坐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群,衣着或华贵或简素,身份或高或低,有王公贵族,有底层兵卒,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皆无不神情虔诚,目光敬仰。
“……《大般涅槃经》云:‘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如来常住无有变易’,众生虽具佛性,若未悟未修,犹金在矿,终非真器。”
鹤骨松姿,风仪玉态。
身姿凌凌若芝兰玉树,又皎皎若寒月清辉,膝下堆叠的雪白僧衣便是夜晚明月之下寒凉的江面上涌起的朦胧薄雾。
如梦似幻,宛如置身云雾中。
“譬如阿赖耶识藏无尽种子,善恶交织如尘覆镜,须以般若慧剑斩断无明,以禅定净水涤荡心垢,方见真如本性。”
人群里有人发问,“既然一切皆有佛性,畜生也有吗?”
少年僧人闻言抬眸。
枝叶间的光斑恰好落在他霜雪凝成的面庞和一尘不染的雪白僧衣之上。
玉面朱唇,冰肌莹彻。
明亮的光线折射出的烨烨光采更衬地他整个人莹莹生辉。
众人本以为他会答有,谁料少年僧人竟淡淡道,“无。”
众人皆疑惑不解,那人追问,“不是经书上说一切皆有佛性吗?畜生不是众生中的一员吗?为何独独它们不能有?”
少年僧人面对诘问,泰然自若。
风轻云淡地反问道,“佛性非一物,岂能以言语论有无?”
“若执‘有’,则堕常见;若执‘无’,便入断灭。当知佛性离于言诠,如虚空不碍飞鸟,亦不染尘埃。”
人群中便有明悟者暗自点头。
原来方才答无,并非否定畜生有佛性,恰似以刀断水,欲先斩发问者‘有无’之执。
发问的人偃旗息鼓了,却又有一人突兀发问。
“恶人难道也能有成佛的本性吗?”
“高僧竺道生昔年孤明先发,力倡‘一阐提人皆得成佛’,无论是善是恶,也曾遭千夫所指。”
“道生到虎丘山,聚石为徒,讲涅槃经,至阐提处,则说有佛性。且曰:如我所说,契佛心否?群石皆点头。”【1】
泠泠嗓音若山涧漱玉,雪夜松涛。
似月光穿凿冰层裂隙,寒泉自高坐的莲台下渗出,声纹漫过周遭燥热难耐的空气,将经书佛偈凝成霜雾送入耳畔。
令人眼明心净,去浮去燥,心平气和。
便是此时无声无息来到绿洲潜藏在附近树上的楚留香几人都不由听得入了神,尤其是听到那佛经故事后也面上不觉微笑。
“顽石既能点头,恶人为何不能有佛性?”
“恶人作孽,恰似乌云蔽日,然日轮何曾减其光明?佛性如日,纵被无明业云遮蔽,终不损其本净,其业自有地藏菩萨度化。”
至此处,周围人群皆信服点头,发问者也再无话可说。
倒是坐在最前方的一宝冠华服的中年男子双手合十,虔诚行礼发问:“那佛性又该如何修行呢?难道需小王日夜坐禅吃斋?”
少年高僧轻轻摇头,淡漠出尘。
“《华严经》云:‘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莫道佛性玄远,且看:樵夫劈柴,农人插秧,哪个不是真如妙用?”
“挑水时水声泠泠,是观音耳根圆通;扫地时尘埃起落,是文殊般若剑光。若于当下歇却妄念,则搬柴运水,尽是菩提道场。”
这一袭雪色白衣俨然成了这一片黄沙的大漠里唯一一点亮色,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心神皆汇聚于他一人身上。
只要他一开口。
就令人情不自禁专注聆听他所说的每一字一句,并且绝不会再忘记。
“至于王爷,乃一国之君。以国为家,以民为子,出一嘉言则士女咸悦,布一善政则人神以和。”
“刑不夭命,役无劳力,则使风雨适时,寒暖应节,百谷滋荣,桑麻郁茂。如此持斋,斋亦大矣。如此不杀,德亦众矣。”【2】
坐在最前面的王爷面上神情一派心悦诚服,若有所思。
少年僧人却是微不可查地淡淡抬眸远望。
不知是否巧合,恰好与藏在树上到现在都无人察觉的楚留香等人对上了视线。
楚留香眼里盈着笑意与他对视,眸光璀璨如星。
他却未察觉另一边的姬冰雁看看无花,又看看他,眼神微闪。
胡铁花则是不住倒吸凉气。
直到此刻他才算是真切地看清了那位七绝妙僧究竟如何形貌。
竟是生了一双白狐眼,额点朱砂。
这是一张不该生在和尚身上的面容,可谁也不能说不合适。
狭长白狐眸和额心朱砂痣相得益彰,
魔性般的妖异与神性般的圣洁竟是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清冷脱俗,出尘绝艳,有一种奇异而独特的魅力。
端坐树下,如坐莲台。
又似数千年之前菩提树下悟道成佛的佛陀再世。
在见到名满天下的七绝妙僧之前,也许有许多人想过他是何种模样,可当真正见到他时,便俱都万念皆空。
脑海里唯有一个念头:这便是妙僧无花,只有这般遗世独立的绝代风姿才能是传说中的妙僧无花!
“此即真俗不二,世法即是佛法。”
无花为今日的讲经下了最后一句结语,随后望着树梢,在这炎炎大漠里宛如冰雕雪塑的面庞竟渐渐显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好似冰消雪融,一瞬间胜似万千繁花绽放地惊鸿一瞥。
不知多少人为之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