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重要的证物,就这样在学校里躺了十八年无人注意。多少警察与它擦肩而过,包括秦梓需自己。白白蹉跎了好些年,才终于兜兜转转找到了这封信。
不得不说,这里面真有些命运戏弄之感了。
“老秦,你没事吧?要喝水吗?”遇上红灯停车等待,章弥真从自己包里取出了一瓶还没开封的矿泉水,拧开后递给她。
“没事,谢谢。”秦梓需接过,猛灌了几口。
“至少咱们找着这封信了,对吧。”章弥真笑着安慰她。
“唉……你知道,我觉得自己作为警察,作为陈老师的学生,都挺不合格的。”秦梓需胸口剧烈鼓动着,似是有万千复杂心绪堵在那里,触达了语言的极限,难以一口气表达出来。她还没好全的胸口挤压伤,这会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章弥真没说话,秦梓需将水放到手边的茶杯位上,迎着绿灯踩下油门,终于吐出一口气道:
“我应该早点回来的,但我一直在等,我不知道自己在搞些什么。”
“也许你只是被千头万绪、纷繁复杂的线索搞迷糊了,你不知道该走哪条路,这很正常,别求全责备。”章弥真道。
“不!”秦梓需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再次被激发,她找了个空档靠边停车,引发后方一片喇叭声。
她双手狠狠攥着方向盘道:“我很清楚,我其实很清楚我早该回来从头查!我清楚我还远远没有尽全力去查陈老师。但……无数的人劝我,查案不是你的分内事,你是搞教学的,你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前途,你何必为了一个根本不能被定性为刑事案件的事故耽误自己?何必为了早就是过眼云烟的那一家五口而浪费时间?人死不能复生,活人得好好活下去,过好自己的人生。
“所以我…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真的试图去忘记这一切,我只是做着一些筛选全国失踪人口信息的表面功夫,压根没想着要回来,真正一头扎进去查。
“我知道自己作为警察,根本没将查明真相做到极致。”
秦梓需揉着自己的胸口,脸上因愤怒染的红逐渐变得有些苍白,她没哭,但她显得非常沮丧和失望,是对她自己感到失望。
章弥真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叹息。饶是她口齿伶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秦梓需。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私欲即可成为奋发图强的动力,也会成为追求理想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反观自己,其实还不如秦梓需,她至少还是回来了,还是一头扎进去查了。
“情绪发泄出来就好,你也憋了很久了吧。”她道,“人都有局限性,我们要追求的是超越自己。今天就当和过去切割了,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抱歉……我,我不该在工作里带这么多情绪。”秦梓需这会儿冷静下来了,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都是老同学,你跟我面前装什么冷静专业啊。”章弥真嗤笑道,“行了,你不是说听我指挥吗?那咱们先回市局,看看小刘和李法医那里有什么新发现。你下车,我来开车。”
二人交换座位。秦梓需看了一眼时间,在仓库里找东西消耗了太多时间,这会儿已经快下午五点了。但对于法医和痕迹检测来说,一个下午的时间,恐怕还不足以让她们出结果。
章弥真驾车往回开,秦梓需打开蓝信,联系李之枚和刘雪莹,二人半晌均无回应,秦梓需知道她们现在恐怕都埋头在实验室里,没空理会蓝信消息。
秦梓需靠在副驾里,闭上眼,摒弃杂念,开始思考起这一新发现所带来的可能信。赵蕾……秦梓需搜遍自己的记忆,也不曾想起这样一个人名,她印象里,陈老师认识的人中,似乎也没有这么一个人。
这人是谁?是男是女?看名字和笔迹,是女性的可能性比较大。她似乎是个山村教师,远在2000多公里外的云南,她是怎么会和陈老师发生关联,互通书信的?
这封信写于2002年,翻一翻通讯发展历史,虽然02年企鹅通讯已经出现,但有电脑的人群仍然有限,陈老师当时肯定不是电脑普及用户,日常教学里她很少用电脑,而家中经济比较拮据,地方狭窄,也摆不下电脑。唯一不能排除的就是她去过网吧,但看她每日两点一线的忙碌生活,也很难挤出时间去网吧。
那会儿学校里的老师都流行在外兼职一份补习班的工作,陈老师却不行,因为那个家根本离不开她。
不过那会儿电话早已经普及,手机方兴未艾,绝大多数人还是使用BP机+固定电话的方式互相联系。那会儿写信的人就已经比较少了,看赵蕾那封信的行文内容,可以推测二人似乎是笔友关系。
这是一种古老且浪漫的关系,存在的时间跨度起码与纸张普及的历史等长。在过去,报刊杂志上甚至会有专门的栏目板块为笔友牵线搭桥。
陈老师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笔友,确实是她的盲点。身为伴随高度发达的通讯媒体成长的年轻一代人,她受到自己的视野局限,对于未曾体会过的过去的生活经验缺乏想象的能力。
怪不得她怎么查,都查不到陈老师的人际关系中存在那样一个女性。也许陈老师家中的大火,烧毁了相当一部分她与笔友之间的书信,这封保存在学校里的信,简直是珍贵的“漏网之鱼”。
等等……不对,收信地址是胥中,而不是陈老师家的地址。一般通讯地址不会随意更改,也就是说,很可能笔友一直都是将信寄到胥中,陈老师的遗物里没有更多的信,她是把以前来往的书信都带回家了吗?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毕竟在秦梓需看来,陈老师在家中的忙碌程度,完全不亚于她在学校工作的时间。
她要负责看管孩子,辅导功课,要负责给家里店铺帮忙,还要负责照顾公婆、瘫痪的丈夫,身为一个传统女性,那个家庭有七八成的重担都落在她的肩上。
她几乎是回到家就开始忙,从下班到家后的五六点一口气忙到晚上九点,就得睡觉。家里人都是挤在上下铺里睡觉,根本没有房间,彼此之间只以帘布隔开,有什么动静,互相都听得见。
她很难有一个清静的环境去阅读、写信,相比之下,反倒是她在学校里有空闲时间,在办公室或图书馆,她能够清净一会儿,做点自己的事。
既然如此,她没有必要把所有的信都带回家中,保存在学校里就行了。那个家已经足够的拥挤了,潮湿、油腻的环境也并不适合保存信件,秦梓需甚至很少在她们家里看到书籍。
可学校的遗物里只有那一封信,这意味着什么?
“嗳,老秦,据你所了解,陈老师是个很慷慨的人吗?”开着车的章弥真突然问道。
“慷慨……难说,陈老师家经济状况不好,她很难谈得上慷慨,我印象里她一直很节省。”秦梓需蹙眉思索。
“可是她专门买了一本艾米丽·狄金森诗集千里迢迢寄给那个赵蕾诶,而她自己都没有那本书,只是从图书馆借来看。”章弥真道。
“也许,寄书并非只是寄给赵蕾,她很可能是寄给乡村学校的,算是一种捐献行为。”秦梓需推测。
“哦,是哦,对于老师来说,有这种情怀倒也正常。”章弥真点头。
“回去后,先核查一下赵蕾的情况,这是当务之急。”秦梓需坐直了身子,眸中的光芒再次变得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