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三千已将毗连交轩的座座神殿建造在人间。
在这般喜悦的殿堂里,不存在丝毫幽暗深腻的诱惑。
无需为一瞬幻境顶点,去付出苦寻不到的长久痛苦。
没有独自的热恼焦躁,不会发生灵魂错向而驰的、钝重肉.体相互索取的悲欢之剧。
创造这体验的神灵何其慈悲温柔,在这里,处处都是喜悦明煦的绝顶,时时生发着终极的感动,在对望彼此、明了爱为何等丰足清净之物的一刻以前……那些以肉.体拼命追逐一点焦热的戏剧,简直像是被导演者愚弄了一样,叫人被骗得好生辛苦。
……心灵的甜蜜,在灵魂之乡,本是永恒无限之物。
一旦堕入万丈红尘,就在有限而封闭的躯壳中弄丢了它。
不知名的旧神祇,誓要将那梦幻的境界展开于无数人间。
三千大千世界,有灵者以此得生、开悟之心寰宇摇光,爱将延续着增长,直到宇宙热寂、生灵终结。
万象归一后,死去的宇宙将携带这不可磨灭的爱的印记,经历自身的转世轮回,再以增长后的爱为基石、生发万象……
而此刻,对过往一无所知的三千,只愿全心全意爱一个人。
在唯有清净感识的同心息流中,肉.体的存在感长时间地消失着;在天上宫阙内的心灵共舞中,那一抹空寂微冷的灵魂,将被纯粹的神灵之乐盛大欢迎,被两亲以热忱的双手相牵。
以此爱的契约为引,生发无惧人间险阻的决心:是信任、是甜蜜、是克服世间万难的勇气,要将祂领向温血塑造的尘世躯壳,承领宿命、融合其中。
秋泽之上、皓月之下的空间里,凉气充盈。湖面无波,逐渐成镜。
湖心之月愈真、愈亮。
纠缠着交叠平铺的长发上,月光如水。
月光触及到了冰凉血腥、沾染咸泪的轻吻,闪耀在濡湿的舌尖。
触及不到的景象、是体内深邃的沉溺,照不到一朵花、在如梦如幻的温热之海中,正意欲将自身绽放。
说意欲而非已经,是因为她们本不适合;而三千,也过于紧绷、过于急迫——
“三千……”荼荼细弱出声,与她唇磕齿碰时、狠心将眼皮紧闭起来,遮住了光影的通道。长长的灰睫毛中挤压滚落的热泪,与她惨白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是同样的黄豆大颗。
拼力丢失交感以后,她面上很快失却了清淡恍惚的愉快,展露出万分痛苦的表情,唇色也瞬间发白。
汗珠滚落进鬓角,灰发向上蒸出湿气。
“三千,”她轻吸气时、下唇发着抖,黏上了凌乱的灰发。看上去极痛难以自持,她却并未呼痛,只是紧闭眼睛、摇着头尽量轻地推离她的拥抱,同时无意识地将剧痛中震颤的身子蜷起,道,“三千,三千、咳、我不能害你、你母亲、正是因难产而……”
“荼荼……”三千回归于身体,因自身残留的疼痛不适皱一皱眉,低头、却惊见底下一抹血色延长着轨迹,在对方细嫩的肌肤上爬藤般攀行着。
目光刚触及到那片折裂涌血的瓣尖,凉风就穿过二人之间。
是荼荼铁青着脸、大手将紫袍一敛,硬生生盖住、遮去了自己最薄弱处触目惊心的伤残之景。
她侧过身子冷汗不止,胸前大起大伏,胳膊圈紧了下腹部,企望抵住内部钻心的疼痛似的。有透湿的深色、在那遮盖身体的紫袍衣上蔓延扩大着。
身体的颤抖,栈桥的轻微震动,让月影重新破碎、摇晃起来。
三千忽觉,连关心也再没资格,忽觉自己万般执念不弃之举,终究只能适得其反,将所爱之人推入更苦痛的深渊。
她失去了感情般,观察对方的疼痛平复、流血止息。她似笑非笑地拢衣,唇边一哂、眼中浮起万念俱灰的颜色:“原来,我一心爱恋、终究只会伤了你……”
“你没有!”荼荼却同时转头来吼说。
她气喘吁吁地撑身起来,一把将泪抹了,脸颊上又落了断线的清泪、如此红着鼻头哭道:“你没有!三千……我何尝不爱你恋你……这是从前旧伤而已、与你无关!……你我……只是今生缘浅,我们好好地别过……你等等我,就等我再回来,好不好……”
她吸鼻子、抹泪,半身阴影足够遮盖三千的大体型,却实在哭成了委屈的孩子。
要她怎么痛都好,要她死也罢,她实在只是……不想承认这刻骨的爱恋,是一段彼此折磨的业债孽缘。
要她与三千再无关系,是比受痛、受死,还要重万亿倍的惩罚。
在一瞬间,无法接受荼荼死亡、离去的执念,在三千心中松动了。
因为这超生越死的一瞬间,让三千同样接受了自己的死——她的心可以随荼荼一同死去,长眠……十五年还是二十五年,待她真的回到自己身边,再选择让死去的心复活。
“……嗯,我等你。”
三千轻飘飘应了一声,甚至白睫扇动、目色温柔地对她笑了一笑,声音降落到湖面上,缓慢透过月光银箔、沉没下去。
她理好白袍——其上滴血未染,洁净与血污,仿佛是两人已然生死隔绝的明证。隔绝的当下、也不敢再触碰她的香甜和温热。
只能离开。
只能走。
“我回去了,有众多护卫,你且安心……”
三千急匆匆说罢,低着眼眸、再动了动嘴唇,终于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三千,一定要好好的……”荼荼柔和的、诀别的眼光向她的眼睛探来。
三千全身发冷,脸上凝结了应承的微笑,心中却在滴血。
她再不敢看,退避般向后猛然起身,脚下只倒退半步,胸腹又发起悲愤的燥热、烧至割伤的颈上,她捂住脖子转身向后冲破冷气,背向巨大的子夜圆月、快步而逃。
三千想忽略两人自此分别的事实,想忽略自己最终放弃了荼荼的事实,尽量混沌着胀痛昏沉的脑袋、什么都不要想……
可身后那珍贵香息自浓而淡的每一丝变化,身后每一声极力压抑的轻咳声,都能被她的心灵敏锐捉摸到,离别、消逝之痛,因此重重击打着脑髓,每一击都明晰到可恨!
她头痛欲裂,看见自己的脚步变慢,在自身阴影中踉跄着停下了,袍摆的白、悠悠晃动着,她摊开磨伤带汗的手,想试探在白色之上、是否还能看清五指的形状……却,又看到了那颗突兀的痣……
荼荼走后,再无伴侣帮扶才对……留它、何用……
三千头脑烧热,意识只攫住这一点深黑圆润的不和谐,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开始在自己腰间摸索那把匕首,满心只想粗暴决绝地削去这痣——或许十指连心的疼痛,也能让自己更清醒些……
刚费力拔出利刃,面前山坡上与身后同时响起的惊呼、振动突破了双耳旁灼热的迷障。
她只听那句引动心痛的呼唤,正飞速向自己的后背靠近。
三千想向她解释自己并非要自裁殉情、想让她安心,可这时喉管连同脑中一阵温热轻轻涌动,让她呼出了带腥味的热气,之后,又真正地咳出了盘桓喉中许久的陈血。
如同吐出了一颗疼痛的心,她如释重负,眼前景色重影的程度、连同身体的沉重感瞬间加剧,匕首从松握的掌心滑落下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倾斜坠落——在注定承接而来的那一片温暖馨香之中,三千找到了自己死后的最佳坟墓,于是任由如死的疲惫在霎那间夺走了全部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