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三千从自己沉郁的悲伤中抽身而出,眼前一晃,忽看见,香香似乎变成了个——因缺乏母亲关爱、蓬乱了头发,却始终用热心不改、好奇不减的眼神瞧着自己的小孩子,她是个……非常好、非常好的孩子——
三千有些失神地伸手过去,用柔凉的指尖触碰、抚顺了香香大脑袋上炸出的乱发,唇边带上柔和的微笑,梦呓般轻说:“对不起、香香,谢谢你……这就出发了,我……要尽快去找她。”
“您、您还是再歇息会吧……?”香香担忧的话说到一半,忽而接受到那凉手施加而来的、比世中母性更崇高深厚的包容与慈爱之力,于是周身震颤,孩童般失措的目光只敢上探到对方完美的唇角弧度:
寰宇中一切柔和温缓的、甜睡于故乡般的情绪,都潜藏在那样月弯般精美的弧度之中。
香香追忆起不寻常的感触,陌生却又那么熟悉。她眸中逐渐蕴起泪,乖巧点头说:“我知道了。”
她用袖子胡乱揩揩眼睛,想起什么,粗手从怀中摸出个浸了油花的淡黄色小纸包来,献宝一样递给三千时、露牙笑说:“被咱压扁了,估计已经漏了馅……您早间没吃什么东西,路上免不了消耗劳累。若不嫌弃、您拿这先垫垫肚子吧,该是您喜欢的?”
三千看见那果馅酥饼的纸包,听见香香的话,自然想起当年乡试路上饥肠辘辘的、十五岁的自己,同样因感怀湿了眼睛。
她的微笑更加温柔,点点头以双手接过。
剥开油纸,压扁掉渣的金黄酥饼依旧形状圆润、在阳光下亮堂堂地裸露着,从酥皮边缘溢出的、红彤彤亮晶晶的果馅,让它仿佛变成了一圆流着血的月亮。
三千轻咬下去,滋润温暖的果酱、瞬间沾湿了她干裂结着血痂的唇。
午后阳光急速地冷却,赶路于郊外马道,这里遍布着大川入海的支流,浅浅河滩边总见芒草成云。
河滩上覆盖的灰白色芒草,在悲壮日光的照射下,漠然摇晃着涌动成波。阳光时不时从芒草绒毛穿插摩擦的缝隙间透来,热力失尽,却依旧刺眼。
三千眯着被刺痛的眼睛,因逐渐发起高热头脑昏沉,难以独自驾马,所幸身后香香能够全然被托付信任——三千坚持了约莫十里路,在眼皮极端沉重的一刻,还是安然陷入了睡梦当中。
疾速前行的摇晃和尘土气味中,她睡得很浅,时而在关于女人的片段的梦里、听见探骑回禀的声音。
途中似乎路过屯军处,听闻阵阵吵嚷,而后似乎是屯军尉长携带熟悉路道的精兵加入进来。
半梦半醒时,三千强睁着眼望去,看见数十余位精神抖擞的骑兵包护在队伍四周,又有兵士牵了栗色南驹走来,大半精卫都换下了鬃毛汗透、鼻息喷喘的尕哈川战马。
“殿下,您醒了。”香香小心地扶她下马,看她鬓发乱了些,也不敢上手打理,只说“是歇息一阵、还是……”
周遭几个面色困乏、神情迷茫的精卫,见状投来了略有期盼的目光。
“此处已是神玥乡屯军处?可有船队消息?”三千嗓子干痛,说话时带上了低咳。
“回殿下、正是神玥乡……只见河滩疑有火光,还未曾见到船队踪影。”
三千本是呼吸短浅无力,目光涣散,这会儿看日近黄昏余晖落山,不由心急地深吸口气。她再一咬牙,踹了脚湿润的土石、攀鞍踩镫翻上了马背去。
强硬使力的动作叫她满身冷汗,手都在狂抖,三千迅速以大氅掩盖,撑起坚定的表情和姿态——此时此刻,不敢放松。
她瞪明双目、使出全身力气喝道:“速速换马!勿作拖延、继续赶路!”
精卫们一路为病恹恹的储君悬着心,听见这底力深厚、仿佛含有金属质感的令声,见她如一泛光玉人挺立马背的光景,随即整顿精神、热力十足地齐声答应:“是!”
香香见状,只得跟上护住她,牵缰催马做足了架势、不敢耽误半分。
未行几里路,屯军尉长少三面容坚毅、身着轻甲,甩鞭并马而来。
香香以为她意欲与储君攀谈,劝告三千“勿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于是立即支棱起身子护三千道:“殿下身染风寒,整日纵马驰骋、心挂陛下过于劳神,需要休整。”
“在下明白,只有一事相禀,”少三干脆地点头,一边专心策马,一边目带压抑过的兴奋道,“还请殿下听我少三一言!”
“无需多言,此事无论可能与否,我追定了。”三千看也不看她,闭目冷声道。
“殿下,在下并无此意——只说,天鬼四年始,陛下令在下等此处剿匪,其后,殿下十一年来旨,力求山贼海寇,一个不留。如今,若非道路山坳匪事平荡,殿下五十精卫绝不可能一日间畅行无阻。”
三千听她这话心内琢磨,不明其意。她睁眼看去,觉得夕阳下少三那矮小精壮的身材与刚毅的面色,竟是如此眼熟。
“少三……这话是何意。”她淡淡问道。
“殿下,”少三脸上团起一种此情此境下十分超然的笑意,她爽朗道,“凡有果报、必由前路因缘交错而就,种瓜得瓜、求仁得仁,若先前心意与所为皆求缘续,此后就断无缘尽之理。”
三千默了默,仔细看少三粗犷地隆起的五官,竟又觉一阵被晃了眼后的怔忡,尤其右眼深处隐隐作痛,她对少三脱口而出道:“缘续……你说的是来生?往后的生生世世?”
说罢,就察觉香香揽着自己的手臂发僵了。
“……若往后必定缘续,怎么如今殿下仍催马疾行?”少三十分大胆,居然反问她。
三千闻言闭一闭眼睛,恍悟而眼眶一热,她咬了咬嘴唇,自语道:“如今有缘,皆因往日之业,往后若有缘续……盖因此刻不愿放手之心、追逐不舍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