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大手抚摸她的头顶发和脸侧说,眯眼让笑纹轻叠。
朱颜轻老,明艳的红润也并不出自天然,招眼就能看出,是以略厚的粉妆掩去憔悴。但在三千的视线中,却似乎有神圣紫红华光的幻影、道道从她身周辉耀放射出来。
三千轻轻撇下雪眉、对她微笑。明白父母的事她已全然知晓,可心能够安稳地沉落入胸、不会因此惊慌跳动。
心意互通,宠爱依旧,此心再不能有多余猜忌。
握起女人的手,垂眸点头时,两缕可称为幸福的清泪划过她美丽的脸颊。
从沙石小道走入司命庙窄窄的木质门头,两人一直携着手。
土地神、文运文盛星君、结缘鬼君的高大石雕像,以金点睛,祈福竹木架上彩绸多结,许愿牌子挂弯了梅树梢,青石供桌之上不止香火铜币、亮闪闪的整颗银豆亦有人施。
“咳、从前小庙中未有这几尊神像罢?你可记得了?”女人凑近好奇地看看,笑问。
“陛下登基后普及乡学童学,民间尊师重学之风盛行、是以多立了不少文运文盛神像,供人祈祷□□、考运。除土地神外,其他神像该是未曾有的,尤其、鬼君雕像。”三千亦以平常笑语回她。
“哈哈,咳咳……从前,不愿叫人拜我,总觉别扭。现在却愿各个良缘寺供养繁多,加持我鬼力或什么神力,咳、好遂我此后独自的心愿。”女人叹口气,面带感叹地抚抚“鬼君”足有半尺长的獠牙,说。
她言语中不再避讳生死,是潜移默化叫自己接受的意思吧。
她的温柔用在了残酷的地方,三千闻言笑中带苦,抬手去、从她牙尖轻抚上脸颊,才觉触手烫得异常。
果然她像上次一般,怒气发作后、翌日额头脸颊就烧着烫意。
“身子不适,莫要为我……”三千心疼道,“我不愿见你这样勉强。”
“无碍,御医风岚说有些头疼脑热,是排毒。”女人握下她的手,一笑置之,“走,再进去看看。”
正殿中几位司命星君神像,与常人等高,若比起女人这样的大个子、还矮了些许。
中间主司此世的大司命,秀发清扬、轻罗广绣揽住清风,衣袂飘飞之态优美无比。软韧文秀的手持一册厚厚司命账,另一手却把玩盘转未蘸墨的星曜神笔。
祂非但不写司命帐,还闭目不视,唇边露笑,似乎对一切生灵的命运都已了然,司命之道烂熟于心。
本朝衣食丰足,纯花女族入关后,更崇尚展示原生态的健美,是以这艺术造物的大司命神像也展现出衣物轻薄洒脱,胸展胯正,脂肉丰盈,健康曼妙的身姿。
清丽容颜,比之其他神像成熟的中老年形态、或偏重瑰丽想象的鬼怪形态,更像赤心与活力不改的青年人,稚气未消的开脸在诸多神像中尤为稀罕。
工匠神乎其技,以彩漆重点描绘刻画面部,突出其阴阳并包,心容万物的中庸神态,并以红宝石缀其眉心、表示星君天眼洞察天机之神力。
司命神虽在民间早有大批信众、但在正教中从不以尊位示人,神像前方总不设钱物供桌,仅受诚心祈请。
加上身为入世之神、从不招揽信徒出家修行,所以本来司命只是一小神,庙宇中香火稀少——
女人采纳天官建议,下令立此正神、推行司命神教为国教之一,是以天鬼二年起,本教才兴建寺庙,逐渐繁盛起来。
三千看女人走上前,她目光平淡,双手正反合扣成司命神教中用于祈祷礼拜的∞符。闭目低头,将姿势端正的双手在眉心贴了一阵,又在心口贴了一阵。
女人曾带着君王豪情对自己说,拜神只是增强自身信心,好坚心做事的手段。
现在三千不知,这位君王是否正对天神祈求什么,却知道,她坚心要做什么。
于是,三千也凝望那闭目似寐的大司命,学女人的姿态,对神像诚心一礼——
三千所愿,唯陛下安康。
若陛下未越死劫,命途难改,必得半空折翅之苦命,那么三千所愿,惟陛下所愿……
女人静立原地、回眸相视,默契地等她结束同样的祈祷。
“三千,走吧。”女人眨一下眼,拉过她手,没有铺垫地、向碑石耸立的墓园中行去。
往昔记忆中宽大寂寥、凄苦氛围浓厚的墓园,成年后再看、只是几株云杉古木浓密的荫凉之下,一个方圆不过十丈的小小侧院。
原来景色本身无喜无悲,只有经年的宁静安详不变。
碑石较从前大概增多了一倍,在小院中没有章法地高矮错落着、略显拥挤。两人侧身往深处行去几步而已,三千就眼尖地瞧见了父母入土之地。
她不禁停步,咬唇凝望那灰石黑铭、低调非常的“王家之墓”。
其他碑石上都刻有立碑的子女名,而父亲为保自己平安,连平日唤的小名“王多多”也不叫人刻上。
岂知今朝,女儿会同那天鬼大帝并肩来到么?
“咳咳、我早间,请教此地住持,说是,灵魂不比钝重肉身,可以一念之间闪现悠游,移动起来很方便。你到此地,父母亲在天有灵能够感应,纵前一刻还在离章乡收取供养,此刻、想来也当赶到了吧?咳、来吧。”
比起驻步不前的三千,女人倒成了热心邀请的那个,大手用了些力,软热温柔,拉她径直走上前。
三千忽然想牢牢记住此刻的她,记住绿叶掩映、阳光微弱的清凉空间下,她紫红色的、挺拔美丽的背影。于是将身子仰了又仰、步子缓了又缓,看她随前行和咳嗽的动作轻晃的绵长灰发、衣衫绸光。
起初预想当是分明的恨,如今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模样。
胸间晃荡着灼烧的血,满心都是对她的爱和疼:被母亲遗弃、被族人视为魔鬼,立业之后,至亲义姐早逝,如今她孤身直面死劫,还要为自己计策谋划周全、更百般护自己心安……自己现在、又能为她做什么……?
三千突然生恨,恨自己是巫士与天官预言的“天母”,恨自己如林小辛所言,是所谓好命的化身,竟将心爱的她、对比得如此凄惨。
……
三千站定在小时觉得高大阴沉的墓碑前,如今俯视、以指尖拂过墓碑上字铭的凹陷,颦眉愈深:父亲、母亲,女儿来了。
她撩袍端正而跪,额头隔着光润东珠感受到土面实在的触感,心念道——
女儿,遵父亲遗嘱、北上进都。
此后十数年,承蒙明君圣恩,安然无恙居于深宫,锦衣玉食、又高中状元,得“三千”之佳名,获“天母”之尊衔,君宠至深,如今竟位及储君,得继大统之托付。
桩桩件件,绝非循于常理,无此君爱君信,怎能成女儿一人之尊。
父母亲若在天有灵,恕女儿任性、请帮女儿护佑圣上……护佑女儿唯一的心爱之人,康健、周全。
女儿此生,别无所求。
察觉她的跪拜实在持续太久,女人轻唤三千、俯身以双臂将她搀起。
拇指蹭去掩盖珍珠光泽的尘土前,先抹去了那雪色眼睫下的泪光。她似乎想要说话,可最终喉中一呛、只是用发抖的右手掩唇低低咳嗽起来,俯身向下,如同初次单独相处时一般,大手仔细掸去了她膝部沾的泥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