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眉宇凝住哀愁,面色明亮威严。
眼光,很快似烈烈大火烧得悲壮异常,深处,又独独对她显露情爱的甜意蜜意。
种种情绪交杂、叫三千看也看不明白,可她随后说出的话,却明明白白要将三千一心翻腾的血水,都烧成空虚炽热的干灰:
“天母鹿三千。
六岁即得宫中之养,十五殿试高中状元,并救驾有功。
才情璀璨拔众、秉性仁爱忠贞,为朝廷股肱良臣。
孤喜逢奇才,留置身边、亲身教导。
三载未到,为政已颇具孤刚强不折、雷厉风行之姿,能服百官,深得孤心。
更、履烈火鬼君身侧之薄冰、临诡谲魔君身侧之深渊,未曾有怨惧。能尽他人不敢尽之责,敢谏他人未敢谏之言。辅佐有方,胆气盖世。
天鬼十一年,鬼君刚愎亲征,天母任劳监国半载,其志、其才、其忠已显明矣。
如今,孤疾患固久,病中思及往昔种种,深感为帝力有不逮,恐昏聩无道、再行悔吝之事。
而四顾身周,唯年少天母鹿三千,为朝臣敬爱推崇,为孤心中至贵至重,更为天意所指定坤宫主。必能、继此大统——”
“不,陛下!?”三千有如五雷轰顶,眼中遽然泛红,不俗冰眸更添人色。她全身震痛不已,呼吸错乱着、只想甩开她表达交付的手。
可女人的大手拽得多么紧、她又根本向后退步不得——身侧几十个官员侍卫已经同时伏身跪下,将此处围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
除了那惊愕失色、趴跪在地发抖的小官,连香香也……也早已知道、接受了么?
南巡途中,父母墓前,三千毫无准备、甚至数次担忧自己的处境安危……
在这一场轰然袭来的震惊之下,竟身僵意乱,身陷围困,逃无可逃。
“储位空置、旷日已久。人心所向,天命可知!”
女人说到这里,暗中咬了咬牙,让眼中笃定之色更加深浓,才坚持再说:“而今,当立鹿三千为储君!
天母身在阴位、而鹿三千实为阳才。归朝、即持玺升正东震昌宫。此后分理庶政,抚军监国,各部所奏之事,皆启储君先决之!
今日身在国土离位、中部离章乡。中虚为明,火德彰显,是以最富文明之气。
孤于此地亲口立嘱,是望天母固保我盛花之基之外,更继明四方,以文明教化之慈光、柔照海内外。”
“三千难当大用……”三千,对她缓慢摇头,“望陛下收回成命……”
浅浅泪波中闪烁着忧戚和不信,双膝一沉就要跪下。
可女人又何曾叫她跪过?
坚实手臂将她双肘轻撑,就蛮横而不容拒绝地、全然卸了她身子向下的力道。
“天母大人。”女人低声制止,拥着她两臂向这边压近些。
三千发现,自己眼中这威武高挺的身子,什么时候,已再无初见时的压迫感、不见了那英伟的气势,只有些强撑的君王架子而已了?
这会儿,女人张了张嘴,眼光带着三千看不懂的痛意,湿润灰眸闪烁微光。她看进她的眼瞳深处,唇色因干涸更加苍白,说话时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着:
“天母大人,孤、诏书已立,断不可改。司礼部将择日布告,使天下皆闻。
孤唯有天母,心意笃定,天母不可以自轻自谦相拒。
为计深远,万莫辜负。”
为计深远……?
好一个为计深远……她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设计的!?
又是什么时候!……事情就到了自己没办法挽回的地步呢?
三千,未曾出手害她半分,日夜盼她、求她康健无虞,实在不知自己……此番错处!
——难道,起初不知事时的杀心一念,也会记在生死账上么!?
六年……明明、还不到六年……
她阖上眼眸追忆思索,好一会无解,只感到痛。心间沉闷痛意传至百骸、疼得她动弹不得。她呼吸艰涩,只勉强捏着女人递来力量的手臂,以稳定自己的身子不要向后倒下去。
“天母大人?……”女人哑声唤她,且柔且轻,与深榻暖帐中调笑的爱语无异。
三千经她安抚的话声,有所惊悟而全身冷汗:她一直、都在骗自己!
等胸中这阵急痛以全身麻痹的方式消退后,三千深浅不定地喘气,咬紧牙关使喉中吞咽一下,满载湿色的白睫才悠悠抬起。
只见,那冰眸已经失彩,铺着死水般平静的薄光。
面对咫尺之距的女人,三千粉唇一边刚扬起嗤笑之色,恨言还未出口却拧紧眉头、以贝齿在上狠狠咬了记。
那漂亮的唇上瞬间破口、渗出鲜红血丝。
她攀住她的双臂,将头缓缓低垂在她胸前,喘息加深,情绪崩溃之下刚开口就唇齿相击——
终是声泪俱下道:“到底!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不要这样惩罚我……到底、还欠你多少……要还多少……”
“三千??”女人对她的怨诉全然不解,眼神凝重地示意香香上前来帮忙稳住她。可未待几个侍卫拥上,三千就直起身子抹开眼泪,松掉了女人的搀扶。
看她脚边蹒跚一晃,女人目光如炬地想要走近来扶,三千则轻摇头快速后退两步,同时猛然抬手贴上墓门壁面、好歹将自己稳住了。
粗糙石面,将她几根手指背面蹭破了皮,在一道火焰纹路的尖端留下零星血迹。
“……好。”她的笑叹轻若云烟。
“如果,这就是陛下所愿。”三千说话时,努力保持身姿端庄笔挺。清美绝伦依旧,却因止不住的战栗瑟缩、因唇上触目惊心的鲜赤之色、因冰眸中汪的清泪、因眼角铺开的微红,这雪白的人儿更显凄清。
她一手颤抖着抵在墓石上、一手轻轻揪上心口衣襟,眼色哀凉地、对女人扯起一笑。
两缕温热泪水滑落粉颊之后,仿佛最后一缕热气从身上离去,已是满脸心如死灰的认命之色:
“若这就是陛下所愿,臣,领陛下千般好处、万般恩情,如今、竟得继此大统之深信,岂敢抗旨不遵……
臣当,固保盛花之基、更继明四方、传扬文明教化——
然而……
陛下往昔‘日日开怀’之教诲……恕臣再也……无能为力。”
说罢,她轻轻推开身侧想要随时搀住她的侍卫,以拇指指根尽量抹去泪光、扶好眼镜,她端端正正、要对女人行双膝跪礼。
可一边膝盖还未挨上地,女人已经伴着那胸间低咳几声,满面沉怒地疾冲上前来、剧烈抖动的右手大力扯住她的腕子,另一手箍紧她的腰,不让她动作、也不叫她痛:“何曾许过你跪!咳咳……”
女人忍咳憋得满脸通红,勉强定住右臂,眯眼看了看她手上伤势,将她手搭去自己后颈,两臂向下一抄就将她打横抱起。
虽毒伤的右臂在抖,可力道刚劲依旧。
那不可控的怒焰烧起来,她哪里会管一地臣子,就这么抱着三千几个带风的大跨步迈过去,像跨过几个石墩一样到了外面,自顾下阶、过桥,气冲冲地沿原路返回。
“咳!孤能做的都、咳咳!……做尽了!……你、你敢、嗯?咳……你敢不开怀!?咳!孤死了做鬼、也要在侧看管你、点你的笑穴!咳……”
她一旦喉中发作、就撇过头去侧边狠咳几下,几番过后眼里直冒泪、胸间发出危险的嘶声啸鸣。势头迅猛蔓延开的病态叫她双颊潮红、额角青筋猛跳、喉咙中的一呼一吸也显得越发困难。
就这样,她还坚持阴沉着脸色、语气蛮横强硬地说话:“等、到了!——咳!到了那阴间相会、再跟你鹿三千!咳咳咳咳!跟你鹿三千、算总账!咳!咳咳!……你……咳咳!……”
以女人的性子,难受得厉害时,一向都是避开她偷偷咳个痛快。
三千第一次贴着她感受到那胸腔里激烈的动静,感觉她简直要将肺都咳吐出来。很快,又惊见她唇角和牙尖润了点深红的陈血之色,更感脑中一晕、差点吓个半死。
如此,恐慌至极的三千只能直起身子、用手轻顺着她胸前,口中不断地求她:“陛下!别说了!咳出血了!求您别再说了!您的手、手不能再添伤了!把臣放下吧!臣只是手上蹭破皮、脚无碍,臣自己能走……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