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两人间的暗示刺探,到底是证明出自己心内对她的爱与包容,不及她对自己的真心半分吧。
三千只吃了小半,觉着汤开始发凉,就用双手将余温微燥的海碗推向对面,将声音软下来道歉说:“……对你不起。让你吃我的残羹。”
“无妨……怎么,碗还全然满着呢,这就饱了吗?咳、好不容易来吃一次、咳咳。”
“有点太饱了。”三千挤出笑来,很快速地眨睫来掩盖目中湿色。
“那我全吃了?”女人有些犹疑,两手轻轻旋转着大碗,最终确认说。
看三千点头答应,她一手按着调羹、将碗端进黑纱下,几仰脖子就囫囵喝了个干干净净,放下空碗草草评价道:“嗯,是很美味的!——走,咳、咱们去茶楼。”
三杯炒青茶,被端到雅间客室的木根雕花桌上,桌身墨黑沉静,更衬得茶汤清澈碧翠。
直到茶温下来,谁也没有动杯:
达锡国的行旅使者蓓拉,虽只会说一点日常的官话,时常需要跟随的小徒帮忙翻译,那见闻手记中的图示却画得很写实、很明白。
据她所绘海外风景、器物,三千确实瞧见了自己某些怪梦中的物事。
比如说,梦中所见的铁马,那流线型的壳,和蓓拉手中的四轮、尾巴冒黑烟的气动小车骨架一结合,仿佛恰是那铁马的完整结构了。
再比如说,她曾两三次梦见自己站在堤坝般的高处,茫然望向远方,似有所寻。看见那远方沿着两道贴地的黑线,奔来了喷吐白烟、高声吼叫、眼冒金光的黄绿色长蛇……就总在那时僵着身子被梦魇吓醒——
如今那幅场景中的贴地黑线,正与蓓拉示意的“铁轨道长车”图示联系在一处了。
只不过,达锡国的铁轨长车还多是使着马匹拉的,而三千恍悟,自己梦中那“大蛇”,明显是一种更加高速的、冒蒸汽的水煤车吧。
如是,三千才有彻底的安定清净之感:自己“噩梦”中的场景,的确来自某些更先进发达的时空,而非源于神魔鬼怪的侵扰。
女人抚着下巴听罢,对三千喜笑颜开:“瞧,咳、孤早就说,什么巨蟒长蛇,那定是铁马一般的新奇物事,卿自己吓自己罢了。世间怎么会有贴地疾跑、狂吐白烟的十尺大蛇呢?……咳,此后,该再无这般梦魇了吧?”
——原是给自己解梦来的。
三千察觉到她的关怀,心口又迅速忆起那奔腾的暖意来了,不禁主动握上她的手,闪着眼睛对她微笑。
四处寻访奇人异事的蓓拉,得识三千更是面露惊喜,拱手用奇怪的口音尽力作礼道:“天母,大人,奇梦、奇事、真神人也。”
“肉体凡胎,不敢当。”三千妥当地说。
“这位神人!可是孤顶顶的宝贝。哈哈哈!咳咳……”女人却好像自己被赞美了那样,长臂越过扶手椅、搂着三千的腰贴着她大笑,“天母大人、乃我盛花朝的希望,不是吗?”
蓓拉使者大概不曾见过这样的盛花皇帝,弯唇笑应时,窥探皇家秘事的眼神跳跃在两人之间。
四角还立着看热闹对眼色的暗卫,三千为她激动之下毫不顾忌的话和动作脸晕粉潮。“陛下。”三千愠笑着端茶去堵她的嘴,“快润润嗓子吧。”
“嗯。”女人顺从地大口喝那温凉茶水,随意扬笑伸手,再请来蓓拉的游记、翻了翻。
她看似不经意地翻弄,这次瞧的却都是火铳弹药的部分,三千懂一点达锡国的文字,匆匆跟着阅过,发现达锡国也已有了改良火器。
与女人对视一瞬,两人心照不宣地点头。
虽然蓓拉不通机械,只描画出她所见长铳大致的外形、以及废弹的残骸形状,但能看出,改良铳的基本原理大概与本国司兵部研制出的物事无二。
达锡国海运发达,早就通过海路与米鲁尔互通有无。近年米鲁尔尝试与澜锡瓦大陆诸国大陆交好,与达锡国之间也有互相售卖军火的苗头。
米鲁儿那好战的炎灵皇帝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强军机会,这下看来,本国最先进的火器已经难以从技术层面压制米鲁尔了。
如今炎灵正行韬光养晦之谋、不露锋芒地与极西驻军对峙,时而,边境会冒出几个面貌不开化的米鲁尔强盗,去军营行偷抢粮草的野蛮之举。
被盛花驻军抓了,他们就说米鲁尔边境苦寒,炎灵座下蛮将如何如何敛财行恶,百姓饥馑、不得不偷——总归都是这套说辞。
盛花驻军放任他们也不是,养着他们也不是,就携强盗去城关前,威胁说要诛杀这等流寇难民。
那米鲁尔懒散消瘦的戍边兵士竟答:流民自行偷渡所为,边防不管,任君发落。
摆出一副蒙昧落后的样子,皇帝看似无道,城防也看似薄弱……
果然,全是虚假的幌子,这炎灵心计甚深,真不可小觑。
大概是炎灵做戏太过逼真,从王都发来南边的折子里,连老派臣子都多有“尽快除去米鲁尔之后患”的献言——
说来,他们不是不赞成大军出征,可储君未立,他们唯怕勇悍的陛下一个激动就又要亲自披挂上阵,满朝臣子战战兢兢担忧她的身子受伤有疾,实在睡不安生。
如今陛下南巡,不能亲征,可不是寻到了好机会么。
老派如此,司兵部几个年青的良将更是摩拳擦掌、日夜厉兵秣马。
尤其那白贲和英永送来的折子、一日两次报送练兵成果,他俩真意气相投,如饿狼般狩猎情绪高昂。
似乎只待小拙大将军全然康复,就打算一举食下极西那块唾手可得的肥肉了。
女人见了那些奏折,有时端着沉默不语,有时想起什么,摇摇头。
三千就帮她将这些奏折暂且压下,或以自己的口吻含糊回应。
如今看来,三千的直觉是对的:
敌人情况不明,贸然进入人家熟悉的地盘,很可能因轻敌而弄巧成拙、一个不慎再让那炎灵钻了空子攻近北方王都,也不是不可能。
“吭,蓓拉使者此番来我盛花游览,如今归国述职,相隔不过半年,可是遇上了什么困难的事情?”女人说话,打断了三千的思绪。
她不动声色地合上那厚册子,递给随侍小徒:“若有需要,使者尽管开口,不必顾虑。”
蓓拉一礼,愉快地对女人说了些达锡国语,那小徒弟即刻恭敬上前,翻译道:“回尊敬的盛花陛下,多谢您的关心,我们一路游览访问,非常顺利。
实际上,蓓拉老师在南方离明乡见证了最新的‘镜版留影’技术,真实影像留存趋近完美。老师急切地想将它带回家乡,才决定早些归国。
蓓拉老师自小热爱写实绘画、就是希望能亲手在纸上留下事物的本貌,如今见证贵国诞生高超的留影技术,发觉找到了新的志向。”
“哦?真实影像留存、还趋近完美?”女人对此没有预料,抬起一双锋尖高挑的灰眉毛,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天真好奇,“孤倒没有接到过这等独创工艺的奏报,怎么地方隐瞒未报呢?”
“可能工艺还未打磨成熟。”三千道。
“嗯,有可能。离明乡么,何处何人?”
小徒弟侧耳听过蓓拉迅速的说明,又回:“回尊敬的盛花陛下,在离明乡新安路北部灵犀镇,此人姓卉、名逍萤,本是在家修行的道生。
卉逍萤二十年如一日,独居庙旁草堂研究留影术,虽未受戒,却也是半个出家人,生活清贫。
因为此法需要的银镜和药剂等物都太过昂贵,实验不足。她身为修行人不能行商、也不能用工艺技术换取赏赐,大概因以上诸多原因才耽搁了上报,请陛下不要怪罪她。”
“那倒不会。咳、多谢使者告知。”女人即刻摆手,想了一想,转头对三千认真道,“如实留影可记不虚史实,现实影像超越文字之描绘叙述,定然意义非凡。咳、我们再早去半日吧,我想到那新安路见见这个卉逍萤。”
三千听闻几声“新安路”,心里早已咚咚在跳,不知那是巧合、还是女人故意的安排?
但看她脸色实在无邪,一双圆眸中满是可爱的好奇与兴奋,三千也就打消诸般复杂的思考,莞尔颔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