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遣退司狱与狱卒,白袍袖轻挥将绣金月白蔽膝撩了、在干枯的稻草平处坐下来。
诏狱关押朝中大犯,向来肮脏污秽,这间牢房却布置得干爽。盆盂俱全,稻草都是新晒新铺的,若说女人有杀林小辛之意,三千却会觉得奇怪。
她口中温缓道:“既然无力再起,躺着回话便是。”
“谢……天母大人。”林小辛只消颤颤抬眼瞧她一瞬,又是垂眼滚泪入草,面色悲痛。
外间昏暗烛火光轻轻摇动,透过铁门狱栅的细缝,道道洒下在瘦弱的林小辛身上。
她本来就矮弱如小猫,面色缟素。再身子蜷缩,就同一只半干的小虾米没区别了。
三千轻叹一声。
早间接到左相的求报,在宫内劝慰过猛咳不止的女人,心疼她的咳疾,召来御医,决定亲自出马替她平事。
她特意选来面相最不凶悍的一位司狱陪审,还给林小辛备了四菜一汤的食盒,叫她进过些饭食再回话。可她动也不动,貌似是无力挪动身体。
又听狱卒说、林小辛已拒食三日,没有别的话,只念叨自己罪大恶极、要饿死随情郎而去。
他们未曾接到处置的旨意,恐怕她枉死狱中、自己不好交差,只能强行给她灌些米粥姜汤、吊着条命。
怪的是,林小辛今日一抬眼看见了丰度如玉、白衣轻饰、容光焕彩的鹿三千,竟望得痴痴怔怔、骤然落下泪来,垂头叹笑,举止怪异。
虽然林小辛继承了前朝皇族的墨发、金褐眼睛,与周身俱白的三千完全不同。但三千依然能想起,她是自己血缘上的堂姐。
不由得心中微动,决定单独问她话。
“你害了霏峻才,却不是有心的,是么。”
三千见她不搭腔,骨节凸显、皮肉丰瘦有致的白手将腕上镯子转了转,斟酌着直言道:“隆冬节初七那天,我在良缘寺玉兰树上、似是见到了你挂的求姻缘牌子,署名为你的小字、勿伤。这字稀罕,恐怕王都无二。”
林小辛抬眼、蹙额瞧她。
“你挂牌子、不挂鬼君庙中,却挂旁边土地神前的玉兰树上。所求之言也稀罕——小女孤苦之命,望土地神成全平安不伤之良缘。与他安然一生、白头终老、如此足矣。
我想,你可能是被陷害、可能是无意的过失。总之,该是没有害人之心,为何不言不语,拒绝将冤屈禀明?”
“天母果然……生来神人,过目不忘、复述得一字不错……入皇宫、得君宠、登高位……是好命呐……”
林小辛答非所问,虚弱叹笑道:“我的命不好……巫士判命说,此命如伤人之刃,得连着死两任伴侣,才能寻得良缘……啊,我还不信,却、果然……果然……
生来做人,我常叹同为血肉之躯、同知喜怒哀乐,际遇命运却有天壤之别,有人如凰飞天、有人如蚁奔命……如今,我对不公的命运无怨、也不想为自己辩解,只想带着孩子随他而去、与他阴间团圆……”
三千才察觉到她的小手轻捂着腹部,一霎皱眉起身:“你有身子了?”
林小辛闭了闭眼睛,点头的动作微不可见。
“你怀的是开国重臣之孙,那老臣只有霏峻才一个养子……腹中此子去留、怕是由不得你的。”三千迈步要去找人给她喂饭诊脉,更得告知女人此等特殊情况。
林小辛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伸出枯瘦一手、扯住了三千翻飞在眼前的袍脚,虽知拦她不住、却仍拼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拽得手筋直抖。
三千低眼去瞧她。
她泪眼依依地低道:“……天母恐不知道,当年我生母庚王预感到己身将遭王雷湖之戮,去令尊府中通风报信、见过您的母亲……妹妹……呵,我知与您谈不上什么姐妹,大人却念在此缘的份上,成全我一条死路吧。我死了……这些事情也会烂在黄土里,对天母大人,再无威胁……”
“在说什么?你怕是饿得眼晕,认错了人。”三千心惊,脸色顿变。
她撤开一步俯视她,背诵自己的籍书般说:“什么府中?我出身微贱、自小随母亲住在山野间。母亲因病身亡,将我托付给王都的亲戚,亲戚不愿养我,我才不得已进宫中求生!”
“是么……可我生母带回过令堂的小像……是令尊请人为令堂……用透镜、在暗箱中如实描画的、我母亲觉得那技术很稀奇、所以……我童年时,看过那画……少见的雪发、美人……眉眼的弧度、鼻唇的形状简直……一模一样……世间,可还会有如此相像的人么?……”
“我若为前朝之人,又怎能得君信、登此天母之位?!姑娘莫要认错了人,口出妄言、徒增事端!”
三千声音变冷,厉言撇清关系。却对她口中“如实描绘的小像”,产生了急欲看上一看的焦灼心理!
母亲、竟还有那般的留影么?
“嗯,妄言……不再说了……”
林小辛喃喃着闭上眼,眼珠在薄薄眼皮下滚动,似乎是看见了记忆或者幻觉。她的手缓缓松开三千的袍子,歪头皱眉、一手捂着腹部,泪眼婆娑地睡着了。
也可能是昏了过去。
三千驻在原地、一时僵住。
很快她轻轻拧眉,上前查探她下身的袍裤,见并无渗血之类的异常,再一瞧林小辛的泪光,攥袖咬牙,抬步就走。
“来人。她有身子了,速传狱医前来诊脉,力保母子性命,如今虽在狱中,却万不可怠慢了她!”
“在下失察,在下遵命!”狱卒开门应道。
三千回望晦暗牢房内凄惨的女人一眼,心中又泛起浓厚的不忍。
她低低嗯了声,就在一列烛灯照亮的大狱廊道中向前大步行去,并且越走越快,似乎是向外奔逃——她方才有那么一瞬,确实动起“灭了她”的杀心。
可一刹之后,她又能清楚意识到,只要林小辛守口如瓶不再纠缠,而自己一口咬定籍书上的内容,这个秘密就将被时光的尘土逐渐掩埋、直到永远……
她并不想杀戮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她想磨灭的,只有自己前朝遗族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