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恕罪!”盛一人脸色难堪地要跪下,却又被女人用手指着定住了:“站着!咳、站着回答孤!这是不是你自己的主意?”
“臣……”
“你可知前朝之人、断不可!咳咳!……”
“陛下息怒!风寒未痊愈,莫因气怒再伤了身子。”三千忙出手按在女人背上、顺了顺。自己听闻“前朝之人”,亦是突然触及自身根基的心惊肉跳,将茶水递给她时,手都不自觉地微抖。
“咳,孤没事。”女人未接过茶,倒是用热掌紧攥住她的指尖,似有若无地抚摸她指上痣,微笑道,“瞧,比起孤,你这手倒是发凉呢。”
“罪臣该死、万望陛下保重圣体……”盛一人举手拢袖作规矩的拜礼,闪着担忧的眼光、见她不咳了,才低道,“罪臣两次无视圣威,举荐前朝遗子、王东旭之事,非臣……一人之意。是……这王东旭之母,改嫁到当今悦郡知郡的族叔家中,如今王东旭已改姓、林。”
林字一出,在场之人全明白过来:左相,在朝中实在待得太久了,就算他无意挑战君权,也难保他的亲戚友人不会顺着
他这棵大木攀藤而上……
“别说了。知道你的意思了。”女人挥挥手,哑着嗓子说,“你将给林东旭的举荐信写一封来,务必言辞恳切、说他是个贤人。孤后日将当朝大怒否之,左相之势不会祸害到你头上,明白没有。”
三千心中不是滋味,钝钝地痛了起来:纵有万险,那些矛头、她从来都以狂怒暴君之名一人担下。
若非她心悦自己,展露真性真心、施来万般宠爱,自己岂不是也要误会她一辈子吗。
“臣、不明白。”在某些时刻,盛一人倒是真诚到有点滑稽了,他小心而温和地探头问,“陛下从来对前朝遗族仁厚以对,臣听闻,林相小女亦为前朝遗女、还跟右相侄女成过亲,而陛下对她也很是宽宏体恤……”
女人摇摇头坐直,一手握拳搁在案上,一手还在下面抓着三千的爪子不放,她无表情地冷声威肃道:“你只要明白、若有复辟之虞,国将大乱。就算不明白、也要谨记,仅于政事——前朝之人,断不可用。”
“臣等明白!”侍密部大臣听闻头等要紧事,都抢着出声表忠。
三千被洪亮喊声震了一震,一时也低了眉眼、作柔顺应允之态,心内却久久颤动难静:
若自己想在她身侧留下,身份就定然不可大白,一辈子……只做孤女、只做陛下的鹿三千。
若是她查出了自己是前朝遗女,还是那举兵造反的离王之女,不知她还会不会保自己……周全?
自己犯了欺君大罪,最轻,她也会将自己这“天母”废为庶人吧。还是、会畏惧那天意,仅仅夺了自己的实权、将自己囚禁于定坤宫中,保国事太平呢?……也是有可能的。二人之间的情爱,又当如何?
年启岁寒、芳殿皆暖之时,却……
今日到午间,好歹教会了素环那几个小宫人玩小军旗,女孩子们乐得小雀似的、边玩边喳喳叫。又恰逢英治携要好的两三女官前来做新年拜谒,三千虽身为天母,却与她们不甚拘束,志趣相投、学识满腹的年轻人们吃着暖酒热茶,写春符、折年花、玩棋牌……本是一段休闲暖煦的好时光。
却突逢此事,惹她的心又冷、又慌。
诸般愁思盘桓心头、怅意难消,三千纵然努力遮掩忧色,却还是在回宫马车里被女人发现了异常,她关心地问她说:“方才可是孤突然在旁暴怒、吓着卿了?”
面前就对着女人暖洋洋的笑容、三千又是一阵恍神的怔忡。
女人见她皱眉不答,握紧她手,转弄盘玩她腕上清蓝色的软玉镯,如往常单独面对她的样子,摆上一副晴和狡黠的脸,笑说:“那孤就给卿道个歉吧?大好的节日,孤还发怒瞪眼的,这般扫兴呢!……咳。”
三千听她按捺不住的一咳,被那牵动胸肺的嘶喘动静惊醒了——说什么、北上观演时染的小风寒……这分明是当年肺痨的旧疾未曾好全!
最深的惧怕被牵动起来,三千心里哗地打翻了五味瓶,酸苦滋味全混在胸中、全身发颤。
三千目色摇动,眼眶湿湿地上去抱她腰,半是撒谎道:“臣只是担心陛下的身子,方才听那咳嗽声,与十年前冬夜无异,臣听着实在难受,更怕陛下什么都瞒着臣!”
“小毛病,每年冬天都……”女人摸她长发,唉声道,“今年尤是轻症了,就怕卿有多余的担心,才说患了点风寒。唉。你瞧,又是我做错事,弄得你心里不舒服……怎么才能不生气?嗯?天母大人?”
三千听这“天母”一词,对她的态度、心里莫名来火,气说:“陛下亦不需事事装成做小伏低,俨然一个妻管严的样子,无端将臣抬上近天高位。看今天那些人的脸色、都成了什么了?改日看臣摔下来、摔得惨,陛下就高兴了。”
“孤可不会装什么……妻管严?——你我未成亲呢、怎好称妇妻?”女人喉中哼笑道。
是啊,她们之间没有任何名分。三千又联想到自己可怕的身世,一瞬就冷下来。她无言以对,甚至对自己方才教训女人的口气,感到震惊和后怕!
难道在最宽敞雍华的定坤宫中住了几个月,就真的会如那宅相书中所说,在气势和话语权上高过陛下一头吗?
女人感觉她身体僵住,以为她又生气了,大手搓热她后背说:“开玩笑的……孤心中将卿当□□妻,敬你爱你,一生不变。”
心里将她当□□妻……却从不敢许一场无人敢反对的大婚之礼,只放在心上,放在两人之间,不敢昭告于世。
只敢诉说自己的情爱一生不变,不问她心中情意如何。
三千自然明白她吞下未说的承诺。
明白她不敢说的原因,明白她愿放自己再爱上别人的打算……所以心痛。
她闭了闭眼睛,口中又要强硬地吐出那犯上无礼的话来——就当作住定坤宫住的也好!当她年少气盛也罢!
她实在难改要压制她的脾气、不管不顾地怨说:“陛下不愿允臣成亲之礼也好;认定了臣总有一天会变节,什么三千男宠女宠也好,陛下尽管肖想去吧。臣爱陛下,这情深难消,怕是三生过去都难变!陛下这样有所保留、不信臣也只许陛下一个,莫怪臣死后做了鬼,也要追着陛下去讨情债!……”
她越说越大声,车子猛地刹了一下,而后急向右边拐弯,驶入一条沙石颠簸的小道。
女人未斥驾车的香香,反而惊地伸手捂她的嘴:“嘘……未告诉卿,如今不是带卿回宫的,是出宫的。正是酉时二刻,出宫一路上少不了散值放班、结伴去吃开市酒的人。你这无所顾忌的喊声像上次那样被人听见、可就……北上兵演,禁卫们可没少打量议论你,嗯?是不是?在军中威名远扬啦!”
“出宫?做什么?”三千被她逗得情羞,仰头耳热道,“不是明天出去么。”
女人笑得柔和含媚,大掌抹她眼角残泪:“每年今日,内外城灯火甚美。咱们上得辉门城楼去、哼哼,那是孤私藏的最佳观景台。”
隆冬节,第六日晚间。
按照中原习俗,王都内外城各大夜酒楼止年休、迎财神,年间第一次开张营业,自然是通夜照明全开,燃香祀酒、开窗接神,还少不了烟花炮仗的表演,俗称“开大市”。
由于“六”为太阴之数,此夜也是王都内纯花女族的“新月节”,普通百姓家为庆祝新一年月亮的“更新日”,除了戴月牌、吃月团等习俗,还会用竹竿升起、或在街两侧楼檐上挂起串串月亮彩灯,按照圆缺形态排列、循环延绵,精巧美丽。
人们彻夜不眠,举家钻入酒楼宴饮望月,红火了酒楼的生意,两个节日可谓天作之合、相辅相成。
一夜中虽不甚喧闹,可王都之内月华处处绕家轩,烟火朵朵连星汉,灯色之璀璨辉煌,堪称年中最盛。比起后一日“万鬼夜游”之景,实在喜庆红火得多。
女人就在至高的“得辉门”城楼上,将她拥进自己的熊皮大氅里。
口中双双呼着清寒白雾,上观夜空中今年如钩新月,下观夜晴烟火、月落人间、满城暖醉的王都盛景。
内外城的喧闹声,几乎传不到这边高高的城门楼上来。
三千在她大氅温暖的包裹中,只露个冻红的秀致小脸。
“此处风吹得冷么?摸卿的手还好。”
三千摇摇头,整个身体都被包裹住,脸旁蹭着毛茸茸的,手上又被那长指甲挠,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被巨型野兽豢养的小人类……她笑道:“若不是陛下带臣来此高处,臣一辈子不知有这样的景色。”
“孤从前,都是一个人来,唔、自然有香香侍卫陪着,两个人说说话。若非有卿在,今年也是感叹一番高处不胜寒的寂寥、就打道回府了……哈哈,可惜不好带你去彻夜吃酒,明日早间还有事要议。明晚,再出去玩个畅快。”
三千转回头去,看下方令人心折的连绵灯火,她露出手来扶了扶眼镜、再微笑摇摇头:“不可惜。”
人间胜景、高楼望断……她心里已不能再满足。
女人低头来吻了她,舌头温吞地卷了卷就离开,避着三步远外溜达着观景的香香,在氅中暗暗抚她结上薄茧的手指尖头、用指甲刮了刮,低声说:“今夜到孤宫中睡吧?”
“臣、”三千眼看着,自己唇上牵了远方灯火映亮的银丝,在两人唇上悠悠垂着弧线断开,女人为此面露羞色,她却心动难抑,抿唇想了想、闪睫道,“臣的月事还没走完,今夜就侍候陛下的身子……”
女人却用鼻子吹着气笑,脸颊亲昵地贴她脸颊说:“孤知道卿的日子,今夜当然不要你,也不要你侍候。只是摸你的手发凉了,定坤宫又宽又深的、不聚热,孤的内殿温度高,抱着睡也暖和呢。”
三千手心刷地起汗——还以为摸手是什么……暗示!还想着回去将新长的指甲绞一绞呢!心里怪她说话不清不楚的,显得自己像个血气方刚的、小禽兽!
她觉得女人简直为君不尊,气得嘟哝一句,专心看寒空笼罩的灯火夜景,却总也挥不去心头热烘烘的羞愤之情。
“卿说什么?”
“无甚。”
“孤听见了,卿说什么公平、什么手的。”女人好奇地将耳朵凑过来,调笑的狡黠语气、让三千更确信她是在故意捉弄自己了!
“臣没说……”三千顿了顿,真的气不过,就想教训她!遂大着胆子伸出粉舌,由下而上舔她近在咫尺的耳廓。
见女人瞪着眼睛回望,三千在底下反握她手,口中得意地冷冷道:“臣说、不公平!合该将陛下的猫爪子都绞得秃秃的,让陛下也学着那么样地用手侍候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