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和祂视线相交，略一举酒杯，表达：多谢。

“嗯，”沙罗将册子珍惜地摸了摸，两手抱在胸前又想起什么，抬起雪亮净透的两眼问，“文命，经此一生，你之后还想跟我们一起玩吗？”

这句话，无疑是和“现在你还想死吗？”镜面翻转般同意义的关切语，沙罗小小一个，也懂得如何巧妙保持话语的分寸。

“嗯……母神既然从没罚我玩忽职守、逾矩违规，看来是准许我在闲时跟大家玩的吧？既然我这么劳苦功高，玩一玩也不碍事咯。”文命回应沙罗关切、让祂不再多余担忧的同时，一点也不顾忌地点到沙罗的痛处来捉弄祂。

看祂懊丧，文命进而呵呵地发笑，叉起手边一块奶油小蛋糕，塞住了沙罗欲吐出抱怨的嘴巴，低低柔笑说：“今天不如做个生日宴、庆祝你重生吧！”

会客厅的海滩上过去一昼夜，荼荼还跟小神们聊得火热，而文命性格疏离古怪，融不进大家的热闹。

祂自己在角落火速吹完了最后一瓶希望牌红酒，就面不改色地说有工作先告辞了。

三千则趁小神们不注意，以讨论下回转生事宜为由，让沙罗带自己到三层工作室去。

对小神们说的，是去三层，实际上当进入那仅有一桌一椅一堆书的三层后，三千就闪现到脚下球面的结界薄弱处，端臂等沙罗动作——计测此处空间历史波动时，三千自然发现了最内间里不寻常的东西。

这边四层，摩罗的强力结界已经消散，留下的，是沙罗设下来保护隐私的屏障而已。按说既然荼荼稍微用力就能撞破，现在的三千，也能像轻轻推开虚掩的门那样解除结界。但对待沙罗，祂想要保持足够的尊重。

沙罗会意点头，略一镇定心绪，将祂带入了那个曾让荼荼陷入不明黑色圆环的、自己被摩罗控制的四层核心所在。

那时荼荼误入圆环其间，被困入闪耀星光的黑色虚空，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现在三千和沙罗则做好了准备，通过结界之后有心抵抗重力环境、贴着纯白球壁移动，双双闪入此房间中心、也就是整个居所大球的正中央。

身在正中心，能清楚看见围绕周遭的，是一环呈现完美圆形的黑色星光带，有如今三千本体的两个那么高。

原来这些首尾相接的梭形，光色盈满的只占到一大半，其余一小半梭形被调整为半透明的虚影。

“这算是你工作室之外的密室？这一圈，是什么精妙的东西，能为我解释一下吗？”三千心中早有答案，却兴味有加地背着手观瞻巨大的圆环、口中问沙罗。

“嗯，我到这里来做研究花费的精力也很多，可以说是凝聚了我心血的研究室吧——这圆环，是我制作的宇宙循环模型，到现在也还是未完成态，还不能确认这就是宇宙的真实形态。

起初为何会对宇宙循环模式感兴趣，我记忆数次被夺，也不记得了，后来只是觉得研究宇宙整体模，能在宏观上对司命司缘工作起些作用。

一开始的圆环也只有一个巴掌大、用来把玩观赏的小东西。后来，经由每一次和母神摩罗的全面接触……

就是在被拿走神力的那一瞬间，我也可以经由能量通道，清楚探查到母神的能量，看见祂关于某些宇宙历史的记忆……

信息量实在很丰富，我想不记下来太可惜，就有了拿那些信息来完善这个模型的想法，渐渐的，模型也越来越大、变得成熟了。”

“热衷于研究宇宙循环模式的，神界亦多有之，可在我模糊的印象里，从未见过信息量如此大的模型……”三千语气含有些微的惊叹，含笑问沙罗道，“那么，那些看起来实在的黑色梭形，是你记载的已发生的宇宙，半透明的虚影是未发生的宇宙。”

“完全没错，不愧是您。记载下来的，物质、精神宇宙两方都有。但最久远的几十个宇宙，信息已经完全消散，只能依靠较近的二十多个仍有余存的宇宙，运用其信息往前推算，不过太远的历史、对我的工作来说意义不大。

我最关注、并且信息保留最全面的，是本次宇宙和上一次宇宙。”

“很不错，你能从中发现，摩罗已经统治了宇宙多少次吗？”三千面对人家苦心研究得来的作品，却像是老师看着早已熟知全部词意、修辞手法、中心思想的课文，在考验学生的掌握情况那样，用一种理所当然、凌驾于其上的语气。

“仅凭我对宇宙整体能量的感觉而言，这一次是摩罗第6次主掌宇宙了。而且，我观察到每6次结束后，宇宙支配者的整体能量倾向都会有一次较大的更新，就是说，每6次之后，就会更换支配者？”

伴随沙罗恭敬且颤抖的语声，三千深深点一下头，同时还轻闭了一下眼睛以示肯定。

“真是这样……”小小沙罗垂下眼光，不知在想什么。面对宇宙主即将改换的未来，祂心内是喜悦、恐慌还是产生了新的迷茫呢？

“带我进去看看，就到面前的‘上一次宇宙’里吧。”三千牵上沙罗的小手腕，直接闪入“上一次宇宙空间”。

周遭静止的物质星球感受到精神体的进入，如做演示一般，画着螺旋线在空间中前进、展示自身发展变化。

精神宇宙中，精神体们搭建的神宫、地狱等也逐渐移动、展现自身形成或消失的全过程。

三千没料到这一切并非死物，竟还能做细致的演示，略有激动地叹道：“沙罗，不愧是母女感应、经年累月搭建所得，所有信息都还原得精妙异常！这里面的星球，也可以像外面瞭望室那样放大缩小、展示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吗？”

“所有信息，呃，实在谈不上，可以展示出一小半吧！从母神摩罗处可以窥探到的信息也有限……”沙罗边解释、边不经意地看去，恰巧发现身边摇曳着一团淡紫红色的纯美之光。

显然，它并非这里原本的物事。

沙罗忙叫三千：哎呀！是您的造物！这次被拿走神力时，我身体不受控制、失足落进了圆环内的此处，恐怕它就是那时从我身上掉出来了，我还以为母神将它也收走了！”

“摩罗不会直接吸收我的造物，绝对不会。”三千将那造物收在手心时，不知想起什么、勾起一边嘴角，力道竟显得凶猛，配合上如玉的冷艳面容，可称这刚成年的女神露出了一抹野心勃勃的邪笑。

奇异的笑容很快就无影无踪、仿佛没发生过。三千恢复冷肃端庄，将那“荼荼”的光团妥善收回袖中说：“罢了，我从前的神宫很大，想来能量还没有消散完毕，就设下一个结界、收在那里吧。”

“您的神宫我去过，那是……对了！您随我来！”沙罗拽祂衣袖，急吼吼地闪身前进，“在上次宇宙模型的这片区域、经由和母神的接触，我发现了一些不得了的历史记忆！

和这片区域发生过的、某些您身为人时经历的事情有关……我才想起，您的神宫也是依照那段记忆而建……原来您是……”

沙罗仰望三千、努力以之后的沉默掩盖自己的心潮澎湃，眼神却锐利不加掩饰——和昔日的月神四目相接时，祂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惊异并着畏怯情绪的光亮，不过，似乎比从前还敬畏，一下子又从对视中躲开了。

自然，三千回忆起“花环”和自己在沙滩上的对话，祂心下有逐渐收紧的感觉，眯眯眼，暂时关闭了和荼荼心灵交感的通道。

三千眼中冷色骤闪，速度很快地蹲下身，速度很快地对沙罗嘱咐道：“两点。第一，不管你看到了什么过往，如今还没到让荼荼知晓的时机；第二，如我所言，我想要用此后的体验去亲身探索、证明这一切。

想告诉沙罗你的是，就算我和荼荼的这一趟旅行的经历，最终是你所说‘零和’的有效证明，甚至还不如零和，成为悲剧，宇宙整体存在的结局也未必如此。

我会向你、向摩罗证明，宇宙能够迎来能量的革新，哪怕只有一点点。”

沙罗噎了噎：“不、不可能的……你……您又何必这样？您不可能替代祂的！

摩罗母神由于浪漫不拘的特性、已被唤作‘古爱神’，可就算如此，祂自身爱恨相抵、尚为中性，如此固守中性才得以坐稳宇宙之主的位置。

您呢？是，您在上一个宇宙身为累世的凡人，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居然能修成月神这么宏大的存在，真是绝无仅有的例子。我也足够理解凡人的渴望，是个正常人，都渴望让爱遍布宇宙，让宇宙成为天国……

可您已经是神了，该通晓宇宙的基本规律，居然还想将爱这纯粹的正向能量偏颇地增多，让它改变宇宙的总体能量，宇宙历来固守能量的零和，您的设想是不可能实现的——”

沙罗越说越急。

“况且，您不是也看到了吗？面前最好的例子，就是荼荼的灿烂地狱！‘希望’，这一种正向能量偏颇地增多，居然让它成为了宇宙最恐怖的地狱，正是因希望过量，灿烂地狱几乎成了个永动地狱！

难道宇宙不可能因爱的偏颇、而成为一个恐怖的大地狱吗？

何况、何况您当初跟荼荼拌嘴，一气之下就粉碎自身，简直凡心未脱、毫无定性……

我倒不是为母神说话，但您这样是比不了摩罗的段位的。现在的您，虽然成长迅速，却连从前月神能量的万分之一也都达不到……

如此弱小，又有什么信心谈宇宙能量的革新？我不明白。”

“可现在的我，不是在你这宇宙第一的无尽缘妙司命神的照顾下、荼荼的陪伴下‘茁壮成长’着吗？何愁未来比不过摩罗呢？”

三千落睫笑语，伸出温凉柔腻的手指，刮过祂嫩嫩的脸颊、鼻梁，抻开柔韧有力的中指嘣地弹了祂脑门，简直是将沙罗当成个小屁孩来对待。

三千敲祂脑袋、加了不少神力buff。

“哎呀！痛炸了！您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沙罗疼得皱着脸、捂起红了一块的眉心，在身侧攥起毫无威慑力的小拳头。

“嗯？我可没有开玩笑。”三千起身站得笔挺端正，逐渐展开自身恢复成如今的本体大小，两手作礼般端在一处，盈满月光的长发，已垂瀑般落到脚跟。

祂整尊神、立在这缩小了宇宙的模型之内，真像昔日身为月神时与整个宇宙相较的比例了。

三千松开心灵感应的屏障，眼神清澈而幽肃地望着沙罗，声音渺然空灵道，“沙罗，你是宇宙第一的无尽缘妙司命神。之后也要请你多照顾荼荼和本神了，三千、在此多谢。”

那时，捂着眉心、眼神怯怯的沙罗，尚不知自己摩罗长女、宇宙第一位无尽缘妙司命神的身份，不明白自己详细的使命，只傻傻以为，阅历丰富如三千、都夸自己业务能力好。

好到，简直是宇宙第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