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不满19岁,作为母亲和妻子却实在周全到无可挑剔,荼荼再没话可说,又愧疚而困惑地觉得,是自己太贪心、想太多,也许多感受一下三千的体贴,顾虑都会烟消云散的吧。
只好低垂着脖颈和眼光,此后任由三千安排,从躺下盖被子、打开空调到解开前襟,都像一具思维清醒、却不能自己动作的身躯那样,享受她俯身而来贴心细致的照顾。
长发扎成的马尾,从肩头落下两片白金色的帷幕,荼荼不禁伸手抚进那雪亮的瀑布,仔细瞧她的眼眉鼻梁:“三千……”
“嗯?”三千忧色顿起,伸手来再覆盖在她的额头。
“没什么,不怎么难受,想说谢谢……”鼻息炽热,荼荼对她眨眨困倦迷蒙的眼睛,轻叹息说,“你……真的好美,又会疼人……”
这么美的人,还是个小辈,对自己体贴、爱惜……该知足的。
三千却停了停动作。好一会,她有些哀伤地凝眉、唇也不现笑意。
等小萤吃饱喝足后,三千安顿好孩子,又跑下楼去给她做了糖水冲的蛋花汤。
坐在床边看她慢慢地喝完,摸她额头有汗、手也发热了,三千才恢复一点松快的脸色。她凑来,让几个吻落在她的眼睛、鼻尖、软唇,最终挨近在她耳边、轻轻回答方才的话:“真正的美,却不及荼荼半分。”
那声音稳重温润,简直不像是19岁少女发出的声音。
“怎么会不如我,舅母舅舅都说,你可真像那天仙呢。”荼荼眯了眯眼睛,笑她罔顾事实说瞎话。
三千摇摇头拥她躺下,吻上她厚实的耳廓,这时又恢复成小狗甜语的声调:“荼荼睡觉。”
山区小楼中含带水湿的空气,让床边衣柜里隐含的霉味、樟脑味从缝隙中钻出来浸染到被子里,被子的气味氤氲在鼻尖,荼荼却很习惯、甚至因轻微的异味才感到一种家的安心。
她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没有梦,只有安全温暖的感觉。因脸颊极端的燥热而醒,看见小萤睡在身边,三千则守在床侧,借着薄光看她的书。
“什么叫《国际宇宙基本法》呀?宇宙法……”荼荼好奇那蓝黑色封皮的书名。
“好点儿了吗?你又发了两次汗,额头很快就凉下来了。”三千一下子合上书、丢弃似的放在一边,蛮紧张地伸手进被子去摸她的手和脚,相较于她温热的手脚,三千的手更显得凉沁沁。
“喉咙还有点痒……但感觉应该不会多严重了。我毕竟做过好久运动员,身体算强壮的呢,锻炼不会没有效果的嘛。”荼荼顿感清爽,撑起身体和心情、看着孩子说,“呼……幸亏你发现及时,不然小萤要受罪了,我真粗心……”
“别说这些,下楼吃饭,然后出去逛逛吧——荼荼,今天我第一次坐在那圆桌边吃饭,没你在、真不习惯,觉得自己还是狗呢。”三千故意说笑话。
“不会连大骨头都嚼嚼吞了吧?”荼荼就顺势笑她,“可消化不了的。”
“没有狗牙,骨头咬不动了。不过我怎么总觉得……应该拱到桌下去坐着呢?等你看到我、叫我过去,偷偷喂我饭吃……”
荼荼被她逗得、想起那满带口水味的幼年往事,心怀羞赧地打断她:“那时我还小呢!有点恶心,别说了呀!”
“荼荼,”三千突然按着她的手背和她对视,脸上端庄慢慢垮塌,露出一丝乞怜颜色,“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就是小萤长大了,也别养其他的狗好不好?”
“嗯……?你之前听到我和舅母说的了?”
“我、有一些小胖的习惯,实在改不掉,你摸别的狗、抱别的狗,我会嫉妒的。”
“你以前怎么从来不说……我还常带你去犬舍摸狗玩呢!”荼荼感到一阵滞后的愧疚,又问她,“那小猫、小兔子、小鹦鹉呢?”
“也有点。”三千嘟哝。
“那、要是之后小萤想养呢?不能养吗?还是说,家里养宠物的话、我不能摸呢?”
三千面对这难解的询问,垂下脑袋不作声,将脸侧发丝蹭进她胸怀里,握起她的手摩挲,是犬性大发,寻求那手抚摸的意思。
荼荼望着被她弃在一边、陷进被子的书,从她略显卑微的要求中了解到,人和狗的思维方式不同,小狗对世界的希冀,只有主人独一无二的爱。
换言之,自己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吧。
她恍然悟到,也许什么爱好理想,只是小狗此生扮作体面人类所必要的戏服,是外界对她的期望而已。小狗早在此次出生之前,就将和自己之间的爱、视为至高追求和真正的理想。
谁说花费毕生精力全心全意爱一个人,不能算作理想?和别的人生成就之间,又有什么真正的崇高、低下之分呢?
萨拉玛说,爱的秘诀是全心照顾、成全对方,直至意识不到“自我”的存在。小狗三千、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现在,荼荼环抱住她的脑袋,力气有点大,好让她感受自己胸间纯净、通透的温情:“我想想……萨拉玛说得不全对,除了神、傻瓜,还要有小狗才对。”
“什么还要有小狗?”三千仰脸问。
“懂得真爱的,除了神和傻瓜,还有我的小狗呢。”
在舅母、舅舅家小住的三天,两人抱着小萤在村里村外游了个遍。
当然,核心景点云三千故居也去了,宅中气氛,和两人的名字和形象会触起淡淡的、对号入座的记忆。
不过,往事已矣,在如此的幸福面前,业障也大多消散而去。再看见云三千怀念亡妻而作的木雕小件、工笔画和信件,只有隐隐约约温热的怀念充斥荼荼心间。
景区讲解员是云家亲戚、一位爷爷辈的中年男人。在正南厢房内,他手捏着镀金已褪的床帐钩,向游客热情讲解图案含义时,两人已是一副毫不惊奇的平淡脸色,只感叹着“这床也蛮旧了呢”。
倒是两三个云家孩子窜到屋内、找“曾爷爷”要零花钱、买芝麻酥吃时,那白金发蓝眼睛、五官清秀,带有天然冷峻的样貌引起了荼荼的注意——
小时候和村里云家孩子玩耍时,就听大人说过:
云三千养子女众多,但只有如此样貌的一脉是云三千亲生两女的后代,继承、经营着墨厂等祖业。
既然云三千一生都认为妻子还在身边,那么独自生下、养育两个孩子时,她岂不是会可怜地认为,自己是和妻子因相爱有了孩子,经营着温暖的家庭吗?
荼荼头一次细思这件事后,看看三千怀里酣睡的小萤、因怜悯和悲伤打了个寒噤:不知道这虚幻的爱对于云三千来说,是幸福还是不幸福,这算是身在天堂还是地狱呢?
两人离开故居,在晨间薄雪濡湿了的灰黑色石板路上,小心地并肩走着,一时没人说话。
荼荼心里不是滋味,想和三千谈谈自己方才的所思所想,心中言辞,却好像因身体难受而辗转反侧在床铺上的人那样,在心里翻来翻去、却找不到合适姿势来消解痛楚。
终于是三千先打破寂静、发话了:“荼荼会觉得……云三千她很狡猾吗?”
“狡猾……?”
“她得了癔病,是捏造出一个并不真实的幻影,来宽慰自己害死妻子后、不知如何自处的心。如果当时怀愧自尽,她还不算个彻彻底底的伪君子,却自己揣着幸福的虚假幻想、苟活到96岁。”
粉细的小雪开始飞舞,从顶上阴云透光的四方形天幕洒落,随寒风吹起、逐渐盛大如惨白扬尘,刮在两人和孩子的脸上,冷气侵袭着露出衣料的每一寸肌肤。
身侧的荼荼停下脚步,心怀忐忑的三千也赶快随之停下。
荼荼默然整理了小萤的襁褓边缘、戴上三千和自己的兜帽,好让冬末的寒冷尽可能不要侵袭到三人身上。
“悲剧……也许有它必然发生的道理吧。”荼荼抬起眼帘,一双灰眸凝聚坚定的两点天光,她对三千平静道,“我只可怜悲剧里受苦的人,就算她犯了些错、必然要受什么惩罚,我也会可怜她受的苦。”
她抬手,抚上了三千的右边眼睑,那卧蚕和眼尾连接的部分经由触摸,一下子猛烈地泛出红色。
荼荼对她牵起嘴角、凝眉说:“她可没有多狡猾,据我所知,她的灵魂在受苦,她还常常生活在失去妻子,以至于悲愤交加、剜掉了自己右边眼睛的那一天。她惩罚自己生活在心灵的地狱,怎么能算是狡猾呢?我只是想,该怎么带她走出这片地狱呢?”
面对荼荼的慈悲和爱,三千伤感了,她违逆着自己的心声,道:“也许,这只是肉身的后遗症而已吧?”
荼荼在冷风呼啸中听见什么声音,垂眸捏起了拳头,轻扣一下三千的心口部位,无奈地轻声说:“我知道你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