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贴心地不曾出声招呼使她难堪,无法抑制回望的下一眼,却见那白瓷色润泽、消瘦的腹部:两道隐约可见的腹筋虚弱的隆起之间,点缀着一颗完美圆润的凹陷,这凹陷周围的脂肪皮肉略微凸起圆润一环、全部……与周围肌肤浑然一体,为荼燃的身姿全体——
画上了完美的比例分界。
蛋中孵化而出的三千,与大部分同族“花根女”一般,没有胎生女性和男性的肚脐。
自己没有的东西、在心悦之人身上看到了,再平常,也会因“不曾拥有”,被赋予偏颇的崇高意义。
如果说阿娘松弛肚皮上的肚脐,曾使年幼的她感到非常好奇,那么仅是暧昧关系的情人荼燃,她所亲身拥有的、那光滑柔白腹部的深黑色肚脐,则像官能的魔吟、自深黑地底发出了召唤一般,让三千的呼吸一时困难了……
“当家的,阿娘、阿娘说——”
从漫长的迷途梦中乍醒,三千的心跳惊漏了一瞬间,她做贼似的迅速将照片翻了个儿插进钱夹内部夹层,回身,狠狠皱眉,白金色马尾也狠狠甩上一侧肩头,脸色刷白、淡红薄唇呼出热息:“干什么?总这么突然……”
书房雕花木格的小窗紧闭如常,而这晨间好不容易渗入磨白玻璃、投入屋内的虚弱阳光,又奇奇怪怪地尽力追逐小泽的所在,将她灰扑扑一头发辫、衣衫臃肿的双肩打亮。
明亮又怎么样呢,只是照亮那深灰袄子外面穿了灰黑格的围裙,袖口和前腹沾了水渍、还有滑腻着彩色油光的泡沫……一切都那么脏污又土气。
见她矮矮一个,呼吸短促、眼神闪烁地道歉说:“是我的错……阿娘、她看见了,我拿月经带装木灰和卫生纸的时候……她不让我装了,说要您去外面厅堂,要问话。当家的、怎么办啊,阿娘看起来好生气、还拿了泡过水的竹条鞭……”
质问我吗?质问我还没速速让你怀孕生崽、却一连来了两次月事吗?
三千恨极、自己到了年纪,就被阿娘当成了配种的牲口!
一位让众人仰慕的留洋教授、就这么赤身裸体地活在家族长辈、乡里乡亲的龌龊想象里!
她想要如此冷笑,话到口边、惊觉小泽实在无辜,又艰难地咽了下去,说:“我知道了,不是你的错,我现在去。”
三千已从门洞瞧见厅堂扶手椅上端坐的阿娘,突然发现阿娘真的老了、佝偻了,气冲冲的步子一时停下来,仔细眯眼凝望而去。那手执青棕细鞭的身影,在自己幼时贪玩荒废了学业、即将被教训时,也恐惧地凝望过许多次。
阿娘虽教训自己,却有两个铁律:第一,绝不当着外人的面、只私下里解决。第二,一定用不留伤痕的软韧竹条。
实话说,阿娘总是打得不重,但以“你母亲”开头的哭诉,却总是很沉重。
三千重新迈步。见当家的这么坦然要出去挨打,小泽愣了一愣,却不知因哪里的力气和勇气、出手来抓她。被寒冬中的劳作摧残而冻红了的小手,黄白的长指甲内还藏着许多深色污泥,这样的手、竟敢一把抓住三千浅色长衫的衣袖。
小泽撒泼般,粗野地大喊大叫:“当家的,您、您不能去!因为、因为该挨打的是我!是我身上月事没个准头才没怀上的!我该去看医生调理!我是从小犯错误时被打怕了,才瞒着您和阿娘的……求您、求阿娘原谅我!”
她向来没有尊严的双膝、裹着黑棉裤毫无征兆地重重磕在地上。
小泽缩着身子跪在自己脚边,变成灰黑色脏抹布似的一小团了。三千怔怔间,娘已闻声走来这边。
心中刚生起一炉气头上的大火、就被这儿媳妇一番喊叫泼的冷水浇熄了。
阿娘似乎刚哭过,她红着眼撒开那竹条、望着从来引以为傲的女儿,实在灰心失望了,哑声说:“儿啊、你觉得,我气你没现在让小泽怀上孩子吗?”
“别总把娘想成那样……我气的是如今这时代了,月经棉你是一包也不给媳妇买的、如今村里那已经没人用的月经带,你一个大学教授,打算让旁人知道了看笑话吗?娘身上一直不爽利,早不来了、如今脑子也糊涂了,忘记这事儿是不得已,你却……
这种妇妻互相关照的事情,也要你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娘出言操心吗?娘不想再谈、你母亲是如何如何待娘的……还有,你是什么皇帝天子?打算就让小泽这么仆人似的跪在地上?”
30岁的云教授,听闻娘教训顽劣幼子般抽泣不断的哭诉声,如遭万箭穿了心般后悔、又实在丢脸难堪,不愿道歉。
她用修长洁白的大手架着小泽的两边腋窝将她扶起来站好,其间隐约闻到了她身上弥漫的泔水臭气,不做声地反感了。更加厌烦看她那双诉说不安、抱歉的深灰双眼——
明明没有她的错,明明31岁的人了,还用孩子般怯生生、明晃晃的眼光照过来……是非要自己也下跪道歉吗。
只好烦躁地撇开她在一边。
三千赌气般外褂也不穿,身上只覆一件米白色飘逸的长衫,捏着钱夹跨步出屋,向阿娘不卑不亢地淡声说:“是我考虑不周,这就去镇上买。”
仿佛是惩罚似的,走出门就发觉,瞬间变天了。
不断透进薄衫、灌入脖颈的冷风和薄霰,身后小泽的呼唤都没有将三千的脚步拖住。三千聪明地专拣小路走、这样也不会碰上熟人造成尴尬局面。
倒是绕过一家菜园鸡栏时,布鞋底在积了水、长了青苔、糊了鸡屎泥泞的石板路上打滑,眼看要摔个滑稽的屁股蹲儿,背后适时推来双有力的小手,将她高大的身子稳住了。
平安无事。
“当家的、您走得好快……我,呼!我……”
是小泽。她使着一双短腿,当然在后边追得气喘吁吁。三千回头却看不见她、因穿过小巷的强风实在恼人——用冻僵的手指抹开遮住视线的白金色碎发,才见一双锃亮的黑皮靴和自己遗弃的外褂,被小泽两只红通通的爪子举在眼前。
她两个脸蛋,从腮下到颧上都被风吹成暗红色了、像冻伤的苹果,嘴唇也干裂着,只有眼睛还是那么滋润,展现出安稳的深灰色,仰望自己时,两眼中凝聚了两点灰白天光、显得亮亮的,小嘴巴的裂伤处,似乎会随着她说话再渗出血来:
“……穿上、穿上再去吧当家的,摔跤、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三千不做声地接过衣履穿上,顿感暖和。她将洇着泥水的布鞋也提在自己手中,拒不让小泽拿回家,面对妻子,三千无表情地低声说:“正好过来,一起去镇上将你其他需要的都一次性买了,还有,做事的围裙也脱下来。”
“哎!知道了!谢谢当家的。”小泽听不出话中打发和嫌弃的意味似的,大喜过望地应下,背过手去解围裙。
她的短手不知是怎么系上带子的,现在那胳膊绕过一身圆桶似的袄子、怎么也够不到系带,小泽急得团团转时,皱着眉头的三千只伸出拇指和食指,视线瞄准老鼠尾巴似的带尾、一下子帮她拽开了。
“呼、谢谢,谢谢您!……”小泽像面对好心的陌生人那样,一直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