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都说,当家的对妻子好、才能兴业旺家,看看我儿三千如今出息的,果不是你母亲做得对吗。”阿娘总欣慰地以此句作结。
难以想象,从结识于新婚初夜开始、仅仅四年的相处,阿娘能将其间琐事中母亲的好,念得温柔绵长、似乎它们能比守寡的余生还要长。
——摇晃在红门大轿里30岁的新娘官,回忆这些往事,大概也只是用双亲恩爱的历史,麻痹当下这个面对母亲和阿娘指婚、不敢抗拒的自己。
至于结婚的对方,当然是个“小花女”,比自己还大1岁,是指腹为婚。
回来之后听媒人环大娘说,自己不愿去的订亲礼上,对方只是看了一眼自己29岁、着长衫大衣皮履、入职丰京大学的照片,痴笑着说了一句废话:“她真好看!”
三千当然自知容貌清朗俊美,留学时期就不乏追求者。同院系正值妙龄的几个桫椤氏女孩儿,无一不为自己的美貌才学倾倒。
在丰京大学任教于历史系时,号称丰土国当代四大美人之一的美术教授、名画家,一位灰眸灰发叫做钟荼燃的女子,也差些就能与自己私定终身,才女佳人的传言闹得满城风雨。
说“差些”,还不是因为这一纸落后于自由婚姻时代的婚约?
早在催促自己回国履行婚约的国际电报中,阿娘就搬出母亲的生平来说教、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三千回国逃到丰京大学后,媒人环大婶也随母亲来到丰京城、念经般唠唠叨叨她那些命理红鸾的合理之处,面对自己想要尝试“自体繁殖”也不愿与村妇结婚的要求,母亲一句话彻底说动了她——
如果不和这位名叫小泽的“小花妹”成亲、继续稀释本家作为花朝之后的血、留下后代,云家家业必难继承,更何况,三千和这位小泽姑娘喜结连理、是已逝母亲最后的愿望。
想想,受自己爱戴崇拜的母亲、难道会对自己不利吗?
自己又真的忍心看含辛茹苦养大自己的阿娘郁郁而终吗?愚痴地等待自己履行婚约的这位农村少女、也已等成了31岁的老姑娘,在村里是绝无仅有的结婚年纪了。
更何况,“绝后”,是人人闻之丧胆的一体怪兽,三千也像被打上同时代批次的标签那样、脑中不能避免对绝后的恐惧。
何况母亲云大义留下了偌大的家业,需要自己和后代去继承。
在历史系大讲堂上意气风发,说出:“我们的目标是,绝不让历史的车轮倒退。”的历史学家、哲学家、新自由主义思想家云三千,就这样懦弱地遵从于一纸不可弃的旧约,不敢违抗旧婚约,成了丰土国民众茶余饭后,爱不释口的“历史倒退”之笑柄。
纵是这一时的笑柄终会过去,纵是三千有信心继续贯彻文化上、思想上的“自由主义”,纵是婚后似乎可以像许多文化界的同僚一般搞婚外情、美其名曰“才女风流”,以伟岸名家之姿对礼法上的批评不掷一瞥……
却,莫说往后只说如今吧,穿着戴有滑稽大红花的新娘红袍、坐在红轿子里颠簸过冬日雨巷的一路,三千深刻感到自身的软弱无力。
无力地被上抛下坠、身不由己。头晕眼花间,眼前走马灯般闪过母亲温柔淡薄的面影、阿娘哭喊自己不孝的浊泪、荼燃灰眼睛中婉约的哀愁……
往事似幕幕映上冰棱切面,在眼前碎裂成锋利冰刀,划过三千这双通透秀美的肉眼蓝眸。
!痛……
三千绝望地仿佛身处于人生最后一天、一旦想到自己漂泊四海的辛劳却只换得束于农妇身侧的一腔委屈,这不甘心的结果,使她忿恨而无力地咬紧牙关、眼含怒泪了:“这,实非我本愿!”
新娘官在婚宴上见到了自己数位同僚,不得不摆上一副喜笑颜开的脸色来应承,众人笑:“二十载旧婚约。”她就干了杯中酒,貌似游刃有余地答:“三十岁老新娘。”
众人抚掌大笑,再问:“九万里归乡路?”三千环顾高堂上谈笑的阿娘,角落中脸上蒙了红布、穿着臃肿红袄的矮小新妇,墙壁高高的阴暗处悬挂的母亲遗照,三千欲斟酒自谑却一时脑热,热手抚上颊侧白金色的乱发、夹到耳后去,怎么也想不出下句了。
后面酒桌,有柔和大方的声音响起替她解围:“三千瓢、孝母泪。”
众人叫好声中,三千愣了一下才回头,果然是荼燃,好个额角丰满、眉如远山、下巴兜兜的美人面。
此时,那浅灰色眼睛里烈火般的情愫直直而来,点燃着自己躁动的心绪,那情火比平时赤裸不少。仔细一看,原来是衣衫和桌布的红色映到她眼中去了。
荼燃显然并非是来反对这桩婚事的,却真是来祝福她们的。
她仔细将浅灰长发梳成不抢风头的素髻,配一根红木发簪,穿西瓜红的长袍——不愧是大家闺秀,这拿得起放得下的作派让众人佩服。
只不过、平日都是尽量与自己打扮相配的素色衣裳,这身略显俗艳的打扮真是委屈了她。
荼燃一眨眼一颔首,仿佛幻觉般令人恍惚的爱火熄灭了,眼神重作清冷。她将酒杯举起笑祝道:“祝云教授与妻子此后琴瑟和鸣,早生贵女,一生一世,恩爱不离。”
一方不通琴瑟,如何恩爱和鸣呢。
“谢祝了。”三千不愿再咀嚼脑中苦涩的想法、简短作答,她一仰脖子饮尽杯中满满酒液,因过量饮酒,颈项细薄的文人皮肤下凸起触目惊心的青筋,微红的喉间滑过吞咽的酒水,不断滚动着。
紧接着、喉咙好像遭那辣酒狠狠咬了一口,她低头呛咳不止,眼睛也湿润了,只好假作微醺、绽出笑容来掩盖这出糗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