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三十来岁了。”荼荼又是热血上涌,脸上透出两团红。
“哎呀,我真失礼。”杉香捂捂嘴巴,也闹了个大红脸,“总之,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那么……”
“嗯。”杉香眨眨蓝灰色瞳眸,眼睛亮亮的,眉头揪心地皱着,用讲述神话般不可置信的口吻说,“我在想,和爸爸闹离婚时妈妈总是说、自己根本找错了人……难道您才是……妈妈要找的人吗。”
“说过……在找人……?”
“听说妈妈小时候就常念叨的,说要找一个人,祖父祖母只当女儿精神不正常。
后来遇见了游手好闲的爸爸,一厢情愿地要招爸爸入赘,那是妈妈自己强烈的要求,说什么都是命运的安排,开始时很幸福呢。
但爸爸本就是为着钱财而来,结婚后不改爱赌、爱吸食禁药的恶习,几年就输光了家里的老宅子,生下我时,就只剩这里可住了。
妈妈常常以泪洗面,又念叨说当初是自己找错了人,大家更当她精神有问题,家族里的其他人、也不再同没落的我家来往了。
慢慢的,妈妈就不再提此事,每日闷闷不乐地坐着发呆,很让人担心。
一日,妈妈没打招呼就离开家、不见了,祖父打听到、她去西南部边境和降天国的接壤处……好像是支教吧,做国际语老师。就那么待了二十年。
后来因为你知道的,两国打仗打到那里,西南边陲变成战地,妈妈又被遣送回来。回来也不住家里,自己在城区租房子住下、考上了博士,从研究员一路做到教授只花了四五年。
中途……只回来过三次,祖父的葬礼、祖母的葬礼、姐姐的葬礼。
哎,她四海漂游地研究调查、旅行,居无定所。没人知道她具体在哪,哥哥最近打听到,她退休返聘,还在大学讲授古典和平论……
其实,哥还没完全原谅妈妈,这是我常劝哥的话——
有时候比起‘妈妈’,我更觉得她是迷路到这个世界来的孩子。
在这里住得不习惯,懵懂时犯了错、也被伤害,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幸好,她是个那么强大、有韧劲的人,从没放弃过自己,还好好地过着生活,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多彩的人生……
再者说,我们当时都是小孩子,只记得索要不到的母爱,却不记得妈妈吃过多少苦,难免有偏见的。如今,应该为妈妈高兴才是。”
杉香一面说,一面紧张地抠着手指观察面前年轻女人的反应:想象之中,就该是这样的表情!
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一句话让女人狠狠湿润了眼睛,一句话又能引她露出悲哀的微笑,脸上没有丝毫作为旁观者的兴味,她完全将自己置身其中。
在那脆弱的、渗出冷汗的面皮下掩藏的灵魂,是完整的还是破碎的,都直接受到自己话语内容的支配。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荼荼松开紧咬出血印的嘴唇,牙齿打颤地说话。
她好像很冷,杉香用汗手覆盖着她冰凉的指头,企图捂热她:“斯卡芙小姐,您能留下来陪陪她的,对吗?我知道这样浅薄的缘分实在太残酷,可妈妈时间不多了……就是因为这样才想求您……”
为何……会这样残酷呢。
荼荼幻听了三千的声音,她惊觉什么、抽出手说:“我……”就抹了抹眼睛站起身想要下楼,跌跌撞撞地走到楼梯口,又折返回来拿自己的挎包。“我忘了……抱歉。”她哽咽地对她解释,眼睛红红的。
“楼梯滑!请慢一点……”杉香紧张地引着脖子嘱咐罢,愣了愣,就赶快膝行着挪到窗台边,屏息看向下面庭院处呆坐的、银丝满头的母亲。
年轻女人脚步缓慢而沉重地,沿着回廊走到母亲身边,母亲好像长梦初醒,侧身而望、见来人是她,笑语寒暄了两句,杉香仿佛在其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年轻女人一言不发,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郑重跪坐在母亲面前,低头从自己的挎包内夹层掏出个小袋子,打开小袋,摸出一张折得很方正的纸片。
母亲有些迷惑不解地接过去,展开,就变了脸色。原来是张书页,边缘被谁粗暴地撕成了斜斜的锯齿形。
女人的嘴巴动了动,母亲老迈的手就更颤抖了。
母亲将那张纸轻轻按在心口处。
女人躬身伸出手,犹豫地、轻柔地、抹了一下母亲的眼睛。
自此,荼荼每周去古宫城北部山村内的杉薰美术馆做客,两月后,收到父母同时病重的消息,回国探亲。
探亲期间,两国因领土问题再次交恶,战争一触即发,普通人无法正常通关往来、电子通讯被切断。
于是,她和三千以书信联络。有时为了避免书信审核不通过、被截、丢失而造成通讯中断,双方会将内容相似的信寄去两三封,以尽量保持联系。
三年后的冬天,回信人变成三千的女儿杉香。
第四年春,两国通关恢复正常,列车车次、飞机航班逐渐增多。
斯卡芙·荼·一,翻译家,37岁,死于客机相撞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