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停下来欣赏身后农家袅袅直上的炊烟,四周背景有深绿阴郁的山包围绕,炊烟细而明晰,如盖的湿气从半山腰蒸腾起来,与山野人烟一同变作头顶灰云。
她突然问:“和‘月亮欺骗了我’也很有共鸣吗?
“您确实很在意这句啊。”荼荼也停下脚步,假意欣赏。
“我看到您将‘月亮’翻译成‘青春时的月亮’,所以更加印象深刻了。”三千歪头看她,眼神清亮,并不掩饰属于学者的探究。
“嗯,我猜想诗人指的是月亮、潮汐和青春时的女性激素之间的关系,月亮和女性控制不住恋爱和生殖的欲望脱不了干系,女性的灵魂被这些身体的产物欺骗、控制,简直就像提线木偶。
昏头地错认了爱情、误入了家庭,留下婚姻、孩子一类甜蜜或者残忍的后果来绑住自己的手脚……但也仅限于青春时。”
荼荼尝试用学生的语气回答。
“您翻译得很妙。嗯,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老人三千大概是走得热了,将背包挪到前胸,从里面掏出茶杯,慢慢地喝好了,才尝试着又问她,“斯卡芙小姐也被恋爱的欲望欺骗过吗。”
“差一点吧。”荼荼扯起嘴角,两只耳朵又开始涨起红色。
但愿她不要读到自己那本胡言乱语的自传体小说,更不要将里面乱七八糟的感情故事信以为真吧……
山路弯弯绕绕,远去的古宫城的姿影已经被山体遮掩住了。
走上一道遮盖杉树树阴的缓坡时,三千指着树干毛糙裸露的表面,导游似的介绍说:“采伐杉树的人要顺着树干爬上树顶、一根根砍去多余的横出的枝条,为了节省时间,直接从树顶荡去另一棵树上。”
“我有所耳闻,古宫城的木材都是杉树制的,那时有很多人因砍伐杉树时危险的悬荡动作,不慎从高空落下。”
“正是。”三千简短回答,“直到现在也有因此摔死的人。”
荼荼暗暗吃惊,旋即轻叹说:“这样呀。”
走出高悬的树阴时,刚好乌云散去,烈日高挂天空。乡村、山峦、泥土的颜色豁然变得鲜亮缤纷。
周围山上都生着高挑的杉树,山尖亮部绒绿可爱,山腰圆融的阴影块面与半山腰上的浓雾一同泛起紫色,极远处云层分明的阴影,也幽幽浮现宝蓝的艳丽。
“放晴吗?太好了,还担心今天要下雨。”三千舒展挂着背包带的两肩,个子实在高挑,天光青睐般盈满她的身上,纵使老去也鹤立地让人羡慕,真不知道年轻时要美成什么样。
荼荼突然手指着路右边的水稻田,惊喜地说:“看!那里是不是地狱花?还以为要走一段呢,原来从这里开始就有了吗?”
两三点妖冶的浓紫,盛放在大片青黄色稻穗边的路旁,攫住了二人视线。
花朵紧邻着一溜高高田埂上的杂草,纷乱草叶随热风摇动时,又现出十几支成丛的紫色花朵,那紫色魅惑得叫人心惊呢。
三千仔细看了看,说:“呀,是地狱花没错,年轻人的眼睛就是好啊。”
两人走去比路面高了一截的田埂边。
地狱花学名叫紫手球,从球状花芯舒展开手掌形状的花朵,在丛丛翠绿中若隐若现。
好像真是文艺作品里表现的、地狱鬼怪深紫色的爪掌,正悄悄对即将进去地狱的众生招手说“来呀、来吧”。
三千在荼荼不注意中,一个跨步将细瘦的长腿迈了上去,丢掉了老妇人和老教授的矜持优雅,亮着一双眼睛,孩童那样兴冲冲地弯腰拨弄草丛,看了看,对荼荼说:“上面的没有全开,还是下面的两支漂亮吧。我下去了。”
“小心啊,下面有道水沟。”荼荼话音未落,就见老人三千一个迈步,从高度接近自己大腿根的田埂上重重跳了下来,她瘦高的身体缓冲时,像被狂风刮断的灰色电线杆那样不安稳地倾斜弯折,幸好慢悠悠恢复了直立。
“哎呀,您慢些。”荼荼脑中飘过无数个“78岁”,瞪着眼睛吓得不轻。
“抱歉,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三千佯装昏聩的回答饱含着惯犯的滑稽,她边说边走来蹲下。
欣赏那贪婪的手指一样伸向四周的紫色花瓣,用纤长的手指轻抚尖端:“也许明年就要去到地狱的人,却时常贪玩到忘记了年龄,我是不是……也返老还童了呢。”
荼荼在她身后感到窒息,深呼吸后,鼓起勇气说:“为什么不是天国呢?三千老师人那么好,应该去极乐世界吧。”
老人的背影有些落寞了,就保持着那样的蹲姿,回头看向荼荼,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正仰视年轻稚嫩许多的女人:
“斯卡芙女士,我听说,半是善良半是邪恶的人,去往天国还是地狱、只在自己死亡时一念之间的决定,时常,我觉得自己一生有许多罪恶需要偿还,时常又觉得自己本质是个好人,不该坠入地狱。真是迷惘啊。”
“那么您不去天国也不会去地狱,您还会有下辈子的!”荼荼伸手,要把她拉起来。
“啊呀。会有下辈子吗?”
“会有的。”荼荼语气略带蛮横,说着自己如今也弄不清的事情。
老人笑出点牙齿,齿列整齐洁白,很好看,只是不知道几颗是真、几颗是假。同时那温凉的手掌,柔和地攀上她的手指,借力站起,又变成大高个子,视线俯视她灰灰的发顶了。
三千说话的语气终于带了点轻松:“也就是说,看不到地狱花这样妖冶的花朵,也享受不了天国的众多妙乐体验,而是直接参与到、如现在此刻一般的人生中吗。”
荼荼还轻轻牵着那只温凉的老手没有放开,闻言抬起水润的灰眼睛问:“不好吗?”
“……很好,至少此刻很好。”三千的赞赏不知真假,总之她笑了,“我想起您说前世的缘分会延续到今生。那么,来世和您的缘分也会继续吧,下辈子也要像这样、拜托您多照顾了。”
荼荼低头嗯了一声,松开自己即将发汗的、危险的手指。